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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八十一回诉芳衷璇闺伤往事谈果报酒馆说新闻

  却说淑仪听见秦氏那边打发人来接,随即辞别了她的母亲,坐着轿子如飞而去。不多一会,已到了云家门首。家人们抢先向里面通报,红珠得着这信,赶忙迎至阶下,笑吟吟的道:“妹子听说姐姐咳嗽才好,特地请姐姐过来散一散心,省得坐在家中郁闷。”淑仪道:“原是这话。即便姐姐这边不打发人去接我,我也要来代姨娘请安的。”说着,两人遂一同入内。淑仪见着秦氏,先福了一福,然后说:“我母亲命我替姨娘问好。”

  秦氏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姑娘近来到消瘦好些了。大凡病后的人,越发要格外保重,万不可自己糟蹋自己。就是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事,此时也只好把他搁在半边,否则身体非但不能复原,恐怕那病魔因此更加缠绕了。况且你们年纪还小,如同才开的鲜花一般,能禁得几回风雨。假使有个三长两短,叫做父母的究竟怎样办法呢。”淑仪道:“姨娘金石之言,自当永铭肺腑。不过侄女的这一颗心,与众不同。别人遇着那月夕花晨,或者还有赏心娱目的去处,我呢,在这个时候,除得伤感而外,更无别的萦怀。嗣后当减去哀里,谨遵姨娘所嘱。”

  秦氏道:“好孩子,这才是个道理呢。你嫂嫂今天却不在家,你可和你妹妹随意去谈谈体己儿罢。”淑仪道:“嫂嫂为何不在家?”秦氏道:“她轻易本不大回去。只因为她父亲日前遭了一场官司,还是麟儿托人说项,县里才肯把他放出,如今回家看望她的父亲去了。”淑仪道:“原是的,我母亲先前听见这件事,很替嫂嫂那边担忧。后来得着了释放的消息,方把此心放下。总之那边虽受了些惊吓,也还算不幸中之大幸。”当下红珠便请淑仪到她房间里去坐地,珍儿见她们姊妹俩走来,忙不迭的献上两杯酽茶,说:“少爷适才进来分付我,他即出去赴友人约,不回来吃午膳了。至于伍小姐,叫家中好好的招待她。”珍儿话才说完,红珠不由卟哧一笑道:“姐姐可听见么?他简直把人当做小孩子,他会招待姐姐,难道别人就不会招待姐姐,还要他再三叮嘱,这人岂不是有点呆气。”

  淑仪不答。红珠又接着说道:“就像姐姐患病的当儿,他得了信,好比热锅上的蚂蚁,仿佛一天到晚,坐又不是,睡又不是,便连茶饭一些儿也不想吃,终日价苦脸愁眉,哼声叹气,不知所为何事。若说是为姐姐的病呢,难不成他一急,姐姐的病就会好起来。若说不是为姐姐的病呢,他何以又急得如此模样,真令我老大不懂。我尝和他讲,你把待姨妹妹的心,分一半到自家的姐姐身上,别人对于她固然不敢过于欺负,就连你也尽了一点同胞情义了。不是嘴里说得如花如火,及至见了姨妹妹的面,又把自家姐姐丢在脑背后,似乎与情理上说不过去。他道我何尝不晓得,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那里能够勉强得来。你此时就叫我说出其中理由,连我也说不出什么缘故。耿耿此心,惟有老天知道罢咧。我其时看他那怪可怜的样儿,却不忍同他再开顽笑。况又想到姐姐待我一番好处,我驳倒他不打紧,转使姐姐心里不安,我又如何对得住姐姐。”

  红珠说到这里,淑仪仍不答一声。停了半晌,方才惨然说道:“妹子自从遭了大故之后,没有一刻不想脱离这污浊世界,只以高堂已老,膝下仅我一人,万一与世长辞,岂不叫他们老人家心里格外难过,我因此不得不苟延残喘,勉强承欢,其实背着人眼泪也不知淌了多少。现在是心如槁木,万念俱灰,瘦骨支床,不盈一把,那里还有什么生趣。常言说得好:不修今生,修修来世。我今生既不曾修着,来世更不必谈了。”说着,那泪珠如串珠般的滴将下来,把一幅罗巾,全行湿透。红珠见她哭得和泪人儿似的,忙劝慰她道:“今天接姐姐来,原是替姐姐解闷的,无端因我一言,触起姐姐旧感,设不幸伤心过度发生什么意外,我的罪不更外加重么!好姐姐,你可不要哭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命珍儿拧了一把热手巾,递给淑仪试面。珍儿奉了主人之命,那敢怠慢,当即将手巾献上,并说那边的午膳业已陈设齐整,请小姐们早点过去罢。她两人听了珍儿的话,一齐站起,向柳氏这边走来。刚刚用了午膳,柳氏已打从外面回转。淑仪道:“嫂嫂今天如何回来得这样早?”

  柳氏道:“我听见妹妹在这里,不能不回来陪你谈谈。”淑仪道:“嫂嫂说那里话,我们可算是至亲,还用客气做甚?”说毕,又向她问长问短。柳氏冷笑道:“不谈这事也罢,谈到这事,真要把人的肚子呕断。谁料到这回事体,竟与我们那位弟媳很有关系。”众人听了很为惊讶。柳氏道:“你们自不相信,等我说完了,便知其中详细。”遂将似珠如何在家中鏖闹,如何负气到他姨娘那里去,如何她回来第二天就发生这种变故,如何公差拘捕之后,指明叫我父亲请出伍老伯来说项,包管可以没事。大家想想,我父亲果真有窝藏匪类的实据,莫说伍老伯不肯进去说,就肯进去说,也未必因伍老伯的情面,便能够脱然无累,足见是他们上下其手,做成圈套,想敲一笔大大的竹杠罢了。”

  秦氏因她的话里,夹杂着朱二小姐,生怕淑仪不悦,到反竭力为她解释说:“似珠为人,虽然不好,仪儿的先生,不见得和她同谋合作。”淑仪道:“这到不然,我们那位先生,近来却不大对。她因为我父亲宠爱她,连我母亲都不在她眼下。隔不了两三日,她就到县署里走动走动,名则联络感情,实则干预讼事。何况似珠又是她的姨侄女儿呢。在我看起来,世间上的女子,除得针头线脑柴米油盐外,没有一桩事是她们应做的。如今风气不同了,什么社会学呀,交际学呀,腹中都要有一点,才算得是个文明人物。其实他们愈文明,闹出来的笑话亦愈伙。然而他们偏恬不为怪,还要买这样,买那样,如果不遂她的心愿,她便和自己的丈夫正式离婚。似乎提到离婚这一层,就可以制她丈夫的死命。咳人家娶了这种堂客,固然是无法可想,我只恨先前娶她的时候,何以不曾生着眼睛,致有今日这般结果。嫂嫂莫多心,你家那位令弟媳,分明就是个榜样。”

  言时若有无限感慨。大家谈了一会,那日影已渐渐从西边下去。淑仪见天色不早,遂向秦氏告别,仍坐着轿子回去,这且按下不表。且说云麟所说被朋友约出去宴会,究竟可有这回事没有,想阅书诸君,亦不敢代他下一断语。其实这回事,全属子虚。他因为自己坐在家中,红珠反不便试探淑仪的口气。所以说了一个谎,让他们好直接谈判,不过他出了门,又到那里去呢?好在他行踪本无一定,走到东便东,走到西便西。说也奇怪,在这个时候,偏偏巧巧,就碰着一位熟人,这熟人又拉他至酒楼去饮酒,仿佛在下有意替他圆谎一般。然而在下敢罚得毒誓,我这部书完全记的是实事,没有一件是捏造的。诸君试猜猜这熟人是谁呢?就是我当日书中所叙拉云麟到史公祠听演说的乔家运了。

  乔家运自从和云麟在会场分手后,他仍然干他《千捶报》编辑事,叵耐上海这地方,办报的虽多,有价值的很少,像这《千捶报》果能好好改良,发抒闳议,也不愁销场不旺。无如主持笔政的乔家运,他腹中本不甚高明,做出来的文字,常常又犯着数典忘祖的毛病,这一天他在报上记了一段什么天津桥闻鹃声的故事,总以为顾名思议,天津桥一定在天津无疑,还引出许多胜迹来,做他的陪客。那知道大大弄错了。何以呢?天津桥俗名洛阳桥,在那小唱儿本上,说这桥是什么蔡状元所造的。好在这造桥的人,本非我书中主脑,我也不来代他细细参考。单就天津桥而论,既属河南区域,张家帽子,如何能拿到李家头上去戴呢。所以报纸才发出去,攻讦他的函信已纷至沓来。有的说洛阳是豫省,天津是直省,难道豫直可合而为一吗?有的说你连天津桥的出处,且不晓得,还能够做编辑吗?甚至别的报纸,亦复时时向他冷嘲热讽。为他设想,怕的有地缝也钻得下去。幸亏他脸老,虽经旁人指摘,他到毫不介意。

  然而这风声传到经理耳朵里,觉得很难为情,随即要辞退他的职务。他听见牵动他的饭碗问题,这才着急,一面央出多少人来向经理缓颊,一面又办了几十桌酒席请客,才算将饭碗保全得住,,可怜他每月赚不上百十块钱,这次的费用,到花去不少,未免肉疼得很。但他有他的划算,与其目下把这饭碗弄掉了,一文也寻不到,不如权且忍痛,将来或是敲人家一笔竹杠,或是替人家出售版权,得些回扣,这点数目,谅不至不能弥补。总之他算盘虽精,天老爷却不肯如他心意。隔不到两三月,他又出了别的岔枝儿,终久还是个不安于其位。他既辞掉了编辑的职务,上海又无事可做,心中打算,我不如先返家乡,再作计较。临行的前一日,他遂到他好友王自元处辞行。王自元道:“你回去也是赋闲,我把你介绍到淮北某盐局里去罢。这盐局里有我的股份,谅来不至于没处安插。不过这事之大小,我却不能包你。”

  他想了想,盐务里事,究竟比报馆里事好办,而且还可以长远,当时便说了些感激的话,自元见他肯去,拿起笔来,就写了一封切切实实的荐信递给他,叫他前去投递。他收了信,第二天便一直动身,连扬州也不曾回来,径往淮北那里去了。盐局里的管事,因为他是股东荐得来,遂派一个挂名稽查,兼办文牍。论他的笔墨,虽不能在报界中占得一席,然而办这局里的函件,却还绰有馀裕。况拍马又是他顶刮刮叫的拿手好戏,不到一年,直把个管事的恭维得非常快活,因此就拔他做了副管。他得这席位置,也应该饮水恩源,竭力图报,那知道他非惟不感其德,而且处处找寻漏洞,欲将那管事的排挤而去,以便一人大权独揽,心术之险,可谓无以复加了。后来那管事的偏偏亡故,各股东就把他补了这缺。他凡事若能萧规曹随,一生便吃着不荆无如贪心太重,遇有利益,均饱私囊,不许旁人从而染指,以致怨谤业集,物议沸腾,不知那个促狭鬼,又写了一封信给他各股东,说他怎样营私,怎样舞弊。各股东接了这无头信,暗地里派人调查,果然有确实证据,遂借了别的事故,令他自行辞退。他在盐局里混了许多年,约莫也弄到万金之谱。此次虽失意回来,依旧是行所无事。……这一天他在街头闲逛,刚刚遇着云麟,遂拉云麟至天兴酒馆小酌。其时云麟方苦岑寂,也不推却,两人信步同至馆中,拣了座位,带上酒菜,慢慢的浅斟低酌起来。当下云麟开口问道:“乔大哥近来在什么机关得意?”

  他道:“说来话长。我从前在上海《千捶报》馆里编辑,是老弟所晓得的。后来政府里有一件事违反民意,我就做了一篇论说,预备刊在报纸上,痛痛驳斥他,以尽我编辑的天职。讵料我们的经理,畏首畏尾,不敢登载,我那时觉得这样办法,该报永无发达之理,立即愤而辞职。我的好友王自元,听见我这番举动,很为佩服,忙着人请我过去,说道:如今报界中的人,像老兄有气节的很少,我们淮北设了一个盐局,要想请老兄前去代我们整顿整顿。我当时本不肯允许,那禁他再三央求,大有不去不休之雅。说到归根,只好答应。我到了局里,首先剔除积弊,重订章程,有功者赏,有过者罚,上上下下,均皆奉公守法,治得井井有条,一丝不乱,我可算对得起我好友了。刻下回来从事休息,已请他另觅替人,他纵竭力挽留,我也不去过问。”

  云麟道:“能够在家有一饭碗吃,不出去最好。现在是人心险诈,世态炎凉,稍一不慎,便着人的道儿。小则耗其资财,大则戕其生命,这又何苦呢!”他道:“老弟所说,到是很有阅历之言。想你令亲富大哥,若非误认得林雨生,如何能将自家的性命送掉。目下这厮究竟怎样呢?”云麟见他问这话,遂将林雨生在上海如何陷害伍晋芳,如何被真都督捉住枪毙,详细叙述了一番。他登时拍手称快道:“天道还好,真个是历验不爽。我因你告诉我这件事,我又想起近来一段新闻来了。”云麟道:“什么新闻呢?”他道:“你吃一杯酒,我说给你听。”

  云麟因要听这段新闻,赶忙干了一杯,他说:“我此次由清江动身,带的什物太多,搭轮殊苦不便,特雇了帆船一只,顺流下驶,反觉得逍遥自在。这天晚上,距离邵伯镇已不多远,那船老板因月色大佳,坐在船头,督率伙计们兼程前进,预备赶到邵伯马头停泊。我这当儿,心里很为害怕,怕的遇着盗船,前来抢劫,身边虽无甚财帛,究竟受了一场大大的惊吓,这话我也不过暗暗盘算罢咧。谁知那船老板,就像我肚里的灵虫一样,急忙向我安慰道:客官可不必胆怯,先前水面上盗贼如毛,动不动就出来劫掠,如今已是稀少了。我说这是什么缘故?那船老板道:两月前这湖里出了一件盗案,不但把船上的财帛劫去,而且还伤了几条性命。上头知道,颇为震怒,立派数十只炮划,分头巡缉。所以水面上的盗贼,一个个躲得杳无踪迹。

  其实强盗杀人,固然是有干法纪。然而这被杀的船户,也有可死之道。我说:其中难道还有果报不成?他道:何尝没有果报呢。这船户姓冯,人都叫他做冯大,紧靠着我们庄子东边,他娶了一个堂客,姿首到很不错,听说在上海什么都督府里充当姨娘,最为某姨太太所宠信。他平时以撑船度日,自从得着他的堂客力,去年就买了一只五官舱大船,专在长江运河一带,装载客货。他老老实实做这营业也罢了,不久传闻他夫妻两用调虎离山之计,把某姨太太的箱笼财物,一古拢儿拐骗而逃。某姨太太的性命,能保不能保我虽不得而知,但他既得了这笔财爻,若安分些躲在家中,还可以保全首领,他又恐被人访出,拘至法庭,不如泛宅浮家,仍操旧业,或者他们难寻我的下落。这种计划,他总以为出于万全。讵料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,他主人虽放他过去,却有个不放他过去的强人,狭路相逢,刀头毕命。我想他死在九泉之下,也应懊悔当日不该骗取多金,致结这场恶果,岂不是眼前的报应吗?最奇怪的,强盗临走时,还留下一张柬帖儿,说吾奉玉皇大帝谕旨,冯大夫妇生前卷逃主人财物,罪该万死,特地到此取他们二人首级,以为不忠于主者戒,吾神上天覆命去了。客官,你看这强盗胆大不胆大。船老板说完了这番话,我毛骨都为之悚然。照这强盗所做的行为,简直与旧时代的侠客无异。在老弟看,可是的么?”

  云麟一面听,一面拍着桌子道:“着着着。”他这举动不打紧,到把个乔家运吓了一跳,当即问他何故如此?云麟笑了笑道:“你才说的这一大段新闻,就是我那妻舅柳春和他妻子明似珠的故事。”遂将他们在上海的历史原原本本说出来,乔家运这才恍然明白,两人谈了一会,云麟因记挂着淑仪的事,说道:“我们也可散了。”乔家运遂会了钞,彼此分手而别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
  第八十二回详灵签双方工索隐论医理一味乱吹牛

  云麟和乔家运分别之后,心里很惦挂着淑仪的事,头也不掉,一直径回他自家公馆。那时淑仪早已去得好久了。……他到了里面,见他母亲和柳氏在侧,不便向红珠询问一切,故意的对红珠说道:“我有一条手帕,昨晚放在衣袋内,今早出去忽然寻觅不着,不知可曾丢在家中没有?”红珠微会了意,当即答道:“你的手帕,我却不曾瞧见,既然衣袋内没有此物,一定还丢在家中什么地方,待我到房里去找找看。”说着站起身来便走。这当儿云麟也就跟随在后,跨入卧室,笑嘻嘻靠着窗子坐下道:“我这谎撒的何如?”红珠道:“诳是撒得好极了。但你托我的那件事,我虽向她说得口干舌燥,无如她始终置若罔闻。”遂一五一十将淑仪的话告诉了云麟一遍。

  云麟不听这话犹可,听了这话,登时脊背上如同浇了冷水一般,不由的打了一个寒噤,先前那一团高兴,早不知不觉,送入东洋大海去了,闷恹恹的独自躺在沙发上,一言不发。红珠见他这样,又好笑,又可怜,忙劝慰他道:“你也不必如此,凡事总有个定数。譬如我当初认识你的时候,原想把终身付托与你。及至知道你家中境况,娶我这一层,事实上万万不能做到,我也就打消了此念。后来我嫁给姓意的,格外不指望,今生同你再聚在一处,那晓得天老爷暗中会替人撮合,无巧不巧,偏偏就把姓意的死去,让你我破镜重圆。这姻缘固然是造化玉成,却也关于前生注定。至于你的仪妹妹,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,怎能够和我们这些人相提并论。她虽说文君早寡,难道还别抱琵琶,然而你既属意于她,只要她不死,我包管可以圆成其事。若因这时未能如愿,便尔废寝忘餐,和自家身子作践,我也阻挡不住,假使你有个三长两短,上无以对老母,下无以对姐姐,我呢还在其次。”

  云麟听着红珠说出这一大套话,赶即拗起身来笑道:“我又不曾说什么,到反惹你开了话箱,劈劈拍拍,编派我许多不是。罢罢罢,我就依你这办法好了。万一不依你,你心里不但老大不欢,怕的还要波兴醋海哩。”云麟话尚未毕,红珠望了他一眼,冷冷的说道:“你真是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了。我为你想出多少法子来同她说,并不曾讨得你嘴里一句好话,还要说不能不依我。就像是我的事一样,岂不令人呕煞,好在你和她是姨姐妹,从小儿又常在一起的,什么话可以谈得,自今以后,你们的事,成也罢,不成也罢,与我毫没相干。”云麟见他话头不大对,连忙作了几个揖,向他陪罪道:“怪我不好,不该和你开玩笑,惹你生气。”

  红珠道:“你抚心口想想,究竟是你错呢还是我错?”云麟道:“不谈了。我们出去吃晚膳罢。”两人遂携手往前边而来。过了几日,云麟终放心不下,特地到他姨娘那里来看淑仪。刚巧走到伍家门首,忽见一乘大轿,从里面抬出,轿中坐的这人,约莫有四十来岁,两边留着八字胡须,衣服也很漂亮。轿后还跟着一个俊仆,手拎皮包,仿佛亲随模样。此时云麟心里,疑惑是什么贵客来拜,忙向那司阍的问道:“这轿中坐的是谁?”那司阍的答道:“云少爷不认得他么?他是城内医士俞大夫。”云麟道:“哎唷,他就是住在北门城根的俞大胆么?”那司阍的答道:“云少爷说得不错。”云麟道:“你家没有人害病,他到此做甚?”那司阍的道:“谁说没有人害病,我家小姐,已不好过几天了。”云麟忙不迭的问道:“小姐害的什么病呢?我们那边如何一点儿不晓得。”那司阍的道:“还是那咳嗽老毛病,目下旧疾复发,病势很重。”

  云麟听了病势很重这四字,那魂灵儿不由的打头顶上飞去,痴立如木偶一般,动也不动。还是那司阍的说道:“云少爷为什么站在这里发呆?何不进去看一看小姐的病呢?”这才把云麟提醒,先前两只腿跑得飞快,此刻进去,脚下好像有千斤重量,走也走不起来,那身子更巍颤颤的西晃东摇,比那打疟疾的还要抖得厉害。不特诸君莫明其中奥妙,就连我著书的,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原因。云麟走上堂阶,伍晋芳迎着说道:“老侄来得正好。小女自打尊府回来,夜间便又咳嗽。其初还不打紧,近来一天很似一天,虽然请了多少名医,代他诊治,也不见效。适才所请的俞大夫,在那医界中,也是数一数二的有名人物,他所开的脉案,也与别人大同小异,不过药剂子下得太重,你代我斟酌看,可吃不吃?”

  云麟当即把药方看了一遍,总觉得不大妥当。忙答道:“我以为仪妹妹的病,非是药饵所能疗治,须要叫她把心地打开,祛除一切烦恼,自然而然,那病就会好起来。若任性拿药去淘漉她,她身体又瘦弱,如何禁当得起。况扬州的这些医生,越是有名,他的招牌底下冤鬼越发聚集得不少,然则照这说法,人皆不敢请教了。偏生他其门如市,忙碌异常。人即至愚,难道肯把自家的生命,当作儿戏。不过因为他有些名望,似乎比较那一班倒霉磕铳的高得许多。所以一个个才趋之若鹜。其实他一点真本领也没有,单靠那几句汤头,读得滚瓜烂熟,便出来为人诊病,遇着伤风头疼的还不打紧,到了疑难的症候,他且不曾见识过,那里会晓得是什么病原,甚至实当虚,寒当热,胡乱开出几味药,人家将他吃下去,虽不死,也去鬼门关不多远了。然而他架子还摆得很大,什么早门两块四呀,晚门三块六呀,特别四块八呀,普通一块二呀。常言说得好,得人钱财,与人消灾,他们心里,完全与所说的大相反背。一天到晚,巴不得人家时时刻刻来请他,他的诊金,才可以多弄几个。病之好坏,他全不管,咳心术之险,比医生再险不过了。即以俞大夫而论,他在城里笑话子难道闹得还少,姨父把他请得来,岂不是要仪妹妹的性命吗!”

  晋芳道:“我何尝不明白,只因有人将他荐给我,我不承认,对于荐主面子上很难为情,好在他虽看,吃药不吃药,其权却不操之于他。总而言之,仪儿这条命,硬生生地送在瞎子嘴里。不然,嫁给老侄,那里会生出这岔枝儿来。”一面说,一面也洒了几点老泪。当下云麟反不好启口,停了半晌,才搭讪着说道:“姨父且放宽心,吉人自有天相,到是劝仪妹妹安心静养,比吃药强似几倍。”

  晋芳道:“我也是这种见解。但你姨娘和我闹的不得开交,他说我们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,不幸又青年守寡,现在病到这步田地,你不请医生代他看,难道坐视其死不成,终日价絮絮叨叨,哭闹不住,我被她吵得没法,只得顺着她的毛儿摸,耳根里才清静好些。”云麟道:“这也不怪姨娘着急,大凡做上人的,见着儿女有病,如同自己有病一般,恨不得立时便愈,何况姨娘素来欢喜仪妹妹,焉能不格外关心,此乃人情之常,无足深责。惟我来了好一会,并不曾看见姨娘,莫非在后边有甚事体?”晋芳道:“她么,大早已出去了。”云麟道:“大早到那里去呢?”

  晋芳道:“他们妇人家所做的事,谈起来真是发笑。你姨娘昨晚同我讲,说仪儿这病,既然吃药也没有功效,我想代他到灵土地庙那边,求一个仙方,给她吃吃看,或者托神灵保佑,吃下去竟有起色,亦未可知。其时我听了他的话,心里虽很不赞成,外面却不能反对,只得婉言说道:仙方果能把仪儿的病治好,我也感激不荆怕的那个灵土地,有其名而无其实罢。她不待我的话说完,没口连声念着阿弥陀佛道:哎唷,这句话千万不能说呀。万一被他老人家听见,不但代仪儿加罪,而且连我们的阳寿,还要因此折掉。你不相信,我告诉你一件事,你就相信了。靠着那庙宇东边,有一家杂货铺子,他姓王,夫妻俩都有了几岁年纪,跟前仅剩了一个男孩,乳名禄官,这禄官今年也不过六七岁的光景,平时父母对于他非常钟爱,不料上月间忽然害了一场大病,许多医生,皆说他不救,后来还是向老人家面前,焚香祷告,才赐了一服丹方,服之竟霍然而愈。你看这事,可奇不奇?我道:管他奇也罢,不奇也罢,你去求求就是了。所以你姨娘今天大早,备了香烛,带着老妈往那里去了。停一会功夫,大约就可回转。”

  云麟道:“从前我也听人说,仓巷里有个灵土地,他生前叫做朱二癞子,姨父可知道这朱二癞子是谁呢?”晋芳道:“那朱二癞子是县里一个书吏,他虽然做了这行当,却不肯有敲诈行为,专喜欢济困扶危,修桥补路,公门里像他这样,千百中竟难得一人,他临死之时,自称去做仓巷的土地,因此全城轰动,个个信以为真。”他两人正在谈话的当儿,三姑娘已打从外边入内。云麟忙站起来喊道:“姨娘回来了。”三姑娘见是云麟,遂对他说道:“你可知道你仪妹妹病了么?”云麟道:“我到了这里才晓得,但不知姨娘求的仙方何如?”

  三姑娘道:“我大早便到那边去,总以为这时候还没有多人,谁料那些烧香的比我来得更早,天才微亮,他们就结队而来。也有问病求方的,也有酬神还愿的,神座前无多余地,竟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。我其时只好坐在轿子里休息半天,等大家走了差不多,才进去虔诚默祷道:土地爷如若保佑我仪儿病好,我定然来重塑金身。随即又跪下去求了一条签,和仙方一个。签上却写明上上两个字,至于其中语句,老实说,我却不懂。”说毕,便向手帕内取出两个纸条,递给云麟。云麟接到手,刚欲和晋芳观看上面签句,忽地朱二小姐从里面走出来。晋芳倒吃了一吓,忙问道:“仪儿这时可好些么?”

  朱二小姐道:“她现在已睡着了,你们在这里看什么?”云麟当下也就招呼了一句道:“我们在这里看姨娘代仪妹妹所求的签。”朱二小姐道:“签上说的什么话,我也来帮同你们参详参详。”云麟道:“好极好极。”三人遂聚拢着看那签句,只见上面写着:“划尽闲愁静养心,此身何虑病魔侵。闭门一任春深浅,莫把朱朱白白寻。”又看那仙方上几味药,是川贝母三钱,陈皮三钱,陈佛手三钱,用河水煎服。云麟:“药到无甚关系,惟这签句里面,似乎含着什么隐语一般。上二句分明说仪妹妹这病可不药而愈,不过要把那些烦恼除掉罢了。下二句究竟如何解法呢?”

  朱二小姐道:“下二句一定是藏春天不宜出行,如出行看见那些花红柳绿,便要惹起无限伤感来。我解的可是不是?”晋芳道:“你们两个人一个详上二句,一个详下二句,解释的都很有理,到叫我游夏不能赞一辞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命人去配药。云麟这时候,还坐着不走,直等到淑仪将配的药吃下去,停了片刻才告别回家。然而他身子虽出了伍府大门,心里终记着那签上的话,恐怕不是吉兆。一头走,一头想,无意中几乎把对面一个人撞倒。幸亏那人闪让得快,不曾倾跌,毕竟吓了一跳。云麟生恐他发话,忙不迭的向他拱手道:“得罪得罪。”那人本来大怒,后因声音很熟。仔细一望,不禁转怒为喜道:“你不是云先生么?”

  云麟见他称自己为云先生,想必在那里会过,一时又记不清楚,只得说道:“小弟姓云,不知老兄尊姓?”他道:“云先生你不认得我了?我姓朱,和你还有点戚谊。”云麟听了这话,格外诧异,以为既是我的亲戚,我岂有不认得的道理。刚待往下问,他又接着说道:“我的表妹,就是先生的舅妇。”云麟这一听,才恍然大悟,笑问道:“你的尊讳,可是成谦两个字?”他道:“不错不错。”云麟道:“老兄现在那里得意?”他道:“我自从跟随舍表妹由沪回来,我仍然还是行我的医道。”云麟道:“小弟今天有事,不克陪老兄畅谈,改日再行趋谒罢。”他道:“好说好说。”

  大家遂分手而去。诸君阅书至此,又要疑惑在下撒谎了。何以呢云麟既曾与朱成谦会过,难道这会儿反认不得不成?岂不是前后自相矛盾吗?然而我著书的因为要借重他出场,故意的遗下漏洞,请诸君指摘,才好把我下文许多事实写出来。闲言休叙。且说朱成谦先前虽在明似珠那里,见过云麟好几面,他其时境况,却甚艰窘,迥非现在衣服丽都可比。无怪云麟和他遇着,不能认得了。但他怎样就会得意,不阅下文,诸君如何能明白其中原委。原来成谦自受了似珠委托之后,赶回来代他布置一切,满意想多赚几文。讵料似珠行至半途,所有赀财,悉被冯大拐逃而去。他这时且自顾不暇,那成谦的欲望,不由而然的便成了镜花水月了。惟成谦既受了这场打击,非但日后无所依赖,即目前生活,亦且难以支持。可怜他到处奔波,不是今日找张三,就是明天寻李四。一言概括,无非借贷度日罢咧。偏生在这个当儿,遇着一位救星,对于他却大大的帮助。他得了这宗接济,才能够一洗贫寒。这救星是谁?虽上文未曾提及此人,然而在本回书中,到不能不标明其姓氏。此人姓朱名六奇,是成谦一个从堂兄弟。他为人到很机警,可惜不务正业,早年即飘泊江湖,死活存亡,杳无消息。此次忽挟重赀回里,来访成谦。成谦遇这意外遭逢,自然是喜从天降,当下六奇向他问道:“成哥,我和你多年不见,你为何穷困如斯?”

 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:“天老爷不肯把日子给我过,教我怎生说法呢。”遂将历年经过的各种情形,直言无隐。六奇道:“你这话说错了。如今是什么时代,不靠自家的本领去做事,一味的马马虎虎,随遇而安,恐怕就没有饭吃了哇。老实说,像你这样为人,当然在天演淘汰之列。并非我有意责备你,你试看今日世界上,那一班轰轰烈烈的,谁不是有点作为。即以我而言,凭着赤手空拳,能在外混十几个年头,不是自吹却也很不容易。然而我尚不敢自大,还要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小心谨慎,生恐得罪他人。何况……你将来果想出头,只须将那些大人先生们,拍得舒服非常,不患没有事干。我还有一句话嘱咐你,凡遇着弄钱的机会,切切莫问良心,须知一问良心,那金钱便弄不到手。”

  成谦道:“老弟所言,深得处世秘诀,我当铭诸心版。不过目前之急,怎样救法呢?”六奇道:“好在我此次回来,薄有积蓄,你且先拿几十元去,添补些衣服,和每日需用的东西。”说着,遂从身边取出钞票若干张,递给成谦手内。成谦接了那一大搭钞票,如同见着好友一般,先前是苦脸愁眉,到此直心花怒放,忙笑对六奇道:“我尚不曾替你洗尘,却反生受你的厚馈,似乎于情理上不合。”六奇道:“自家手足,还用那些客套做甚?”成谦道:“既承老弟体贴,敢不从命。但是今天晚上,拟欲屈留小酌。我也不办什么筵席,只随意买点酒菜,不知老弟可肯赏脸不肯?”六奇道:“照这说法我不扰你,到像我和你生疏似的。罢罢罢,就在此扰你一顿,看你还有甚话讲。”成谦见六奇许可,也就笑着说道:“这样才好。”

  登时便叫人上街买了好些酒菜,到了夜晚,他两人开怀畅饮,直吃得酩酊大醉,六奇始行回寓。第二天清早,成谦才起,六奇那边,已着人送上二百块洋钱,给他好好度日。他得着这笔巨款,不由的感激涕零,除将那宿债偿还,又重行租了一所房屋,仍然行他的医道。说也奇怪,他先前悬壶于市,药箱里老鼠,如同跑马一般。这会儿泰运已交,每天到有好几家请他去诊病,论他的生意,比从前可算不坏了。谁知他又异想天开,觉得我既想人金钱,焉有不前去俯就之理。所以人家请他看过一次的,他也不等人家再请,第二天便跑上门来。甚至人家拒绝于他,他也毫不为耻。因此风声传开,同业都当作笑谈。然而他遇见医界中人,还正言令色说道:“我是一片济世心肠,不像你们装模做样。”哈哈,他这一番论调,到把那些同业的问得哑口无言。其实表面上虽正大光明,肚子里却尽是些蝇营狗苟。偏生他人缘很好,又有六奇代他在外揄扬,不到一年。营业早蒸蒸日上。他处了这般顺境,气派自兴往日不同。所以这天路遇云麟,云麟又何从认得他呢。现在且将成谦搁下,再说云麟回到家中,他母亲秦氏问道:“你今天在姨娘那里,想必有甚事体,不然何以这时才回。”

  云麟忙说道:“母亲有所不知,仪妹妹病了。”秦氏道:“哎唷,仪儿那天在我家,不是好好的回去么?如何她回去就有病?”云麟道:“病呢,到不妨事,谁保得住没有个年灾月晦,无如她这次病得很重,吃了许多先生的药,还是无效。”秦氏道:“先生既然看不好,何不叫你姨娘到那灵土地庙,求一条仙方给他吃呢?”云麟道:“这事还要母亲说么,姨娘适才已将仙方求回来,给仪妹妹吃下去了。不过在我眼光看来,仪妹妹的病,总怕不妙。”秦氏道:“她和你有甚冤仇,你枉口薄舌的咒她?”云麟道:“我咒他做甚?只因签条上那首诗,详来详去,都含着什么凶兆似的。”遂从头至尾念了一遍给大家听。其时柳氏在旁笑着说道:“我看你还是个极聪明的人,难道孟子上所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,这一句都不懂得么?”

  云麟道:“罢了罢了,我为仪妹妹的病,正急得要死。你反拿书来打趣我,你这人岂不是全无心肝吗!”红珠见他们你一言,我一语,深恐冲突起来,连忙丢了一个眼色给柳氏,然后向云麟说道:“我看你的仪妹妹,绝不像夭寿样子,包管过几天,她的病就会好。到是你须要常常去看望她。”云麟道:“原是的,好不好,就看那剂仙方了。……”这一夜,云麟翻来覆去,总睡不着,眼巴巴的等着天亮,好容易那纱窗上面有了亮影,他便披了衣服,跳下床来。红珠这时到被他惊醒,随即问道:“天色尚早,你起来做什么?”云麟道:“我有我的事。”也不盥洗,便匆匆跑至外面,将珍儿喊起,叫她关好大门,一直径往伍府打探淑仪凶吉。

  那知到了伍家门首,大门尚关得铁桶一样。云麟忙用拳头擂了几下,内里有人问道是谁?云麟道:“是我。”那人听见是云麟的声音,不敢怠慢,赶紧出来开门,迎着说道:“云少爷为何来得这般早?我们家里人,一个个尚未起身。”云麟道:“我不放心你家小姐的病,特地过来问一问,究竟仙方吃下去,有点效验没有?”他道:“我也不懂什么效验不效验,但听见内里说,吃下去似乎比平时安静得许多,少爷可到里边去坐坐么?”云麟道:“我也不坐了,停一会儿再来看望你家小姐罢。”说毕掉头而去。其时正值初冬时分,人家起身得迟。到了八句钟,街面上尚是冷清清的。他一人独自走着想道:我此刻还是回去呢?还是不回去?刚在这里盘算,忽然后面有人喊道:“趾青趾青。”他转身一望,不是别人,却是他的那个姐夫田福恩。随即问道:“你大早往那里去?”

  田福恩道:“我来找你的,却巧路遇,省我走这一趟了。”云麟道:“你找我甚事?”田福恩道:“我今早约一个人在教场静乐园去吃茶,请你代我做陪客。”云麟心里本不大愿意,他听见他说这话,赶忙说道:“我有事不能奉陪。”田福恩道:“不行不行,我是霸王请客。”说着便拉着他走。云麟知道和他没理讲,只得随他前往。那时茶馆里到没有什么人,他俩走进去,拣了一张桌子坐下,云麟便向田福恩问道:“你今天请的那一个?”田福恩道:“你试猜猜看。”云麟道:“奇极了。你请的,我如何猜得着。”田福恩笑说道:“弄个榧子你吃吃。我请的就是那个朱成谦。”云麟道:“你说的这个朱成谦,他不是行医么?你几时认识他的?”

  田福恩道:“我本来同他有一面,前天你姐姐身上不爽快,茶也不想吃,饭也不想吃,到把我吓一跳,赶忙请他去诊视,他说你姐姐不是病,是有了身孕,简直儿不用吃药。我听了他一番话,笑不可仰。遂封了诊金二百文送给他,他见了这二百文,放下脸说道:田大哥我和你的交情,难道二百文都不值么。我因他动了怒,也就说道:既这说法,恭敬不如从命了。然而过后想想,他吃的是这行饭,我却不能不酬谢他,今天特地请他来茶叙,就是这个原因。”

  田福恩说到高兴的时候,竖起一个大拇指,哈哈的笑道:“老弟老弟,我别的本领却没有,对于造人这一层,到是顶刮刮的拿手好戏呢。”他说这话不打紧,直把个云麟羞得面红耳赤,当即呼叱他道:“你休要胡说,我是不答应你的。”田福恩知道这话说的大意,连忙站起来,向云麟鞠了一躬道:“是我不是,下次若再如此,请你重重的打我几个嘴巴。”他俩正在闹着,不料朱成谦已走至身旁,笑问道:“你们二位在这里争论什么事呀?”云麟见成谦来到,不便往下再说,忙掩饰道:“没有什么事,不过他在这里闹玩话罢。成翁且请入座。”成谦当下谦逊了一会,也就坐下说道:“云先生昨天往甚么地方去,为何匆忙的那样?”云麟道:“因有事同人接洽,故不及陪成翁畅谈。适听舍亲说,成翁的医道,很高明,早晚当过来领教。”

  成谦道:“兄弟也不过借这行道做个幌子,混一碗饭吃罢。高明二字,那里配得上。虽说如此,但凡人家请我看,无论什么病,我都是用心切脉,审度病原,然后才肯下药,从不敢忽略一下。却喜人家吃下去,没有一个不药到病除,所以一传十,十传百,人人都要来请我。其实我只一个人,既不曾学着那孙悟空的分身法术儿,拔下毫毛,变成无数的朱成谦,去代人家看病,只好拣那极难治的症候,前往施治,其余没关紧要的,一概谢绝,饶着这样,由朝至晚,想一点闲功夫儿也没有,此刻到这里,还是却不过田大哥的情谊,兄弟略坐一坐,便要回去的。……”云麟见他过于吹得利害,笑说道:“成翁从井救人,固然是一番好意,若每天像这样忙碌,岂不是和自家身体作践一般,在我看来,还宜节劳为是。”

  成谦道:“云先生说的话,我何尝不想到。无如那些人不肯放我过去,咳,怕的我一息尚存,此责不容脱卸嘘。”云麟道:“像成翁的为人,简直与耶酥无异,钦佩之极。”话还没完,那堂倌已端上两笼汤包来。田福恩道:“我们趁热罢,冷了就不好吃了。”大家遂狼吞虎咽,一扫而荆成谦当时便要会钞,云麟道:“成翁有事请自便,这会钞一事,轮不到你。”成谦遂告辞而去,他走了之后,田福恩问道:“趾青究竟到那里去?”云麟道:“我有我的事,不能奉陪。”田福恩道:“有事也请自便。”随即会了钞,各自分散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八十三回逞谈锋当场演说辞职务暗地输金

  且说云麟和田福恩在静乐园分别,生怕他纠缠不已,不好到淑仪那里去探望,所以他一问,便老老实实回他说有事,其实云麟何尝有甚事,不过想借此脱身罢咧。……这当儿时已晌午,云麟别了田福恩,匆匆忙忙,径往伍府那条路走去。谁知事有凑巧,刚刚离伍府不远,对面忽来了一人高声喊着:“云生云生。”他抬头一望,见是他的先生何其甫,自家暗暗发急道:“方才撇掉那个冤家,又撞着这个冤家。今天我真倒运,淑仪那里,一定是去不成了。……”然而他心中虽恨,嘴里却说不出,只得必恭必敬,站在旁边,请叫了先生一句。何其甫道:“子来前,吾语子。”云麟见他说得文绉绉的,又好笑,又不敢笑,忙说:“先生有何吩咐?”

  何其甫道:“子亦知今日文言统一研究会开会选举乎?”云麟道:“学生不曾接到此项传单,怎样会晓得。”何其甫道:“如其不知,非子之罪也。今者吾明明告子矣,子曷不从我于会场之上,观其光而投其票乎。否则,是放弃选权也,乌乎可!”只管滔滔的说个不了,到把云麟吵得昏天瞎地,不知道答应他,好不答应他好。答应他呢,登时就要跟着走。不答应他呢,他发起那古怪脾气来,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取出戒方,竟能够在人跟前打我手心几十下,那末我岂不讨个没趣。于是沉吟了一会,方才回道:“不敢请耳,固所愿也。”何其甫听他说出这两句书,越发得意,遂又点头晃脑,用手指圈而又圈道:“圣门高弟,首数颜渊,吾今而后颜渊子矣。”

  他任性在那里左一句右一句的,咬文嚼字,旁边站闲儿的,不知他闹甚把戏,都围着来看热闹。还是云麟说道:“天已不早了,我们趁此去罢。”这时才把他的话头打断,带着云麟,一步一步,慢腾腾的向那会场走来……诸君阅书至此,可知道那文言统一研究会,设立在什么地方呢?原来他们这文言统一研究会的机关,其先本附设在何其甫书房里面,那时不过他的几个同志,什么严大成呀,古慕孔呀,汪圣民呀,龚学礼呀,常常在那里集议,虽说房屋褊狭,尚不觉得拥挤。后来城里的一班私塾先生们,也因文言消灭,对于他们将来的饭碗,不无有点关系,遂也不招即至,纷纷加入,遇着集会,自然而然那地方就不能容纳了。大家见了这样情形,没一个不主张将研究会另迁一个宽阔所在,因此征集意见。有的说是史公祠的,有的说是平山堂的。当经公众讨论,都说这两个地方,好是再好没有,无如路途太远,城里的人,跑到城外去开会,殊苦不便。况且那些秃驴们,素以金钱为目的,我们不把租金送给他,他如何就肯允许。现在会里的经费,尚无从着落,那里拿出钱来租房屋呢。何其甫听了他们的话,也不加可否,出其不意,忽从旁拍案叫道:“通通通。”

  他这一拍不打紧,反把在座的人吓了一跳,不知道何先生为何如此,咸呆呆的望着他一言不发。只有古慕孔素来和他很有意见,随即咭咭吧吧的问道:“你你你敢是发发发了什什么疯疯疯病,不不不然,你你你就是是是吃吃吃了黄黄黄豆豆豆下下下去了。”何其甫见他越着急,越发故意哼道:“小古乎,我岂真发了什么疯病乎哉,而喊也。”又接着哼道:“我岂真吃了什么黄豆下去了乎哉,而喊也。”其时古慕孔见何其甫喊他小古,这一气非同小可,忙卷衣据袖,摩拳擦掌,要向他用武。幸亏旁人竭力解劝,古慕孔才不至暴动,然而他余怒未息,还自言自语道:“你你你喊喊喊我小小小古,难难难道你你你不不不是是是个小小小何。”

  何其甫这时装着不听见,遂用酽茶将自己嗓子打扫了一下,向大家说道:“适闻诸君之伟论,不禁令我五体投地矣。何也?夫吾研究会之设立也,何异乎今日这中华民国乎。夫中华民国之行事,非钱不行者也。文言研究会之集会,亦非钱不行者也。然而不言钱则已,若一言钱,则财政之困难,固不仅为吾文言研究会已也,国家且然,而况吾人饱学之士乎。是以今日之开会也,其事务厥维有二。其二维何?一则筹款,一则地点也。筹款之言有待诸君之共商,姑毋论矣。而地点之寻觅,余固有现成之房屋在焉。不但无需乎租价,且可听我以自由,其事之完善,固无有逾于此者矣。”他话还没有说完,大家就不容他再往下讲,众口同声问道:“其翁说的这个地方,究竟在那里呢?”

  他此时且不理论,他但徐徐的宣布他的文言演讲道:“诸君乎,亦知此地点果何在乎坐?吾语乎,谚有之曰:踏坡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诸君亦知此为何地乎?以诸君之躁而且急也,将迟迟吾言诶。”众人见他不肯说,还装出那假斯文的怪样儿,心里好生不悦,然又不敢公然得罪他,都道:“何其翁可不必闹了,快点说出来,让我们也喜欢喜欢。”

  何其甫笑道:“吾固欲言者也,然而诸君子之性躁且急,不待吾辞毕也,而躁止之,吾尚何言哉!然而吾苟不言者,诸君子亦得毋谓吾太过乎。虽然,此何地也,诸君子犹忆吾辈昔日创立惜字会之都天庙乎?屋虽陋矣,殿颇广也。且开会时,岂特吾二三子也哉。即继起者,跻跻一堂,尚何人满之足患乎。盍言乎租金,彼庵堂庙宇,方恐学界中人之觊觎,正欲求人之保护。吾辈扬州生员也,欲在彼所设一文言研究会,是正得其所焉。虽与之租金,而却之也必矣。虽然,彼也仆者,自不得不稍予润饰矣,是则吾所深为顾虑者也。”

  众人尚未开口,严大成就抢着先说道:“我到却忘了,亏其翁想得到,果真这地方不坏,除了这个地方,要再找第二处,是恐怕是没有了。”何其甫颠着头,露着得意的脸色道:“余岂好言哉,余不得已也。然事之难者,苟以余夺之,而若有谬误者,未之有也。”众人齐声的说道:“何先生的计划,理由很充足,既是这样说,我们就把文言研究会设在都天庙里罢。但是地方是有了,既然有了会,就有会的开支,这是财政问题,第一种难解决的事,何先生见解很高明,就请赐教罢。”

  何其甫很郑重的说道:“诸君欲询鄙人以财政乎?夫财政之难也,实难乎登天。虽有郑石之富,而一文不舍者有之矣。矧吾辈设帐以授徒,原藉笔耕而糊口,然而终朝讲授,自知费尽心机,按节馈贻,未卜几多馆谷。手头既乏余钱,囊底何来会费。虽然运由天定,事在人为,吾将于无可设法之中而设一法焉。夫吾辈固以教授学生为业者也,今以公例言之,不就学生中而设法焉,又将何之,此吾所以于筹款之事,当以学生为目的也。诸君子其以为然乎?”众人道:“何先生注重在学生身上,自是高明。但如何着手,还要请教。”

  何其甫扬着头说道:“诸君子诚愚不可及也。吾扬州私塾中学生,非有一通例乎!遇先师之圣诞,每人必纳贡献之银员,先生与师母每年寿辰亦得同其例焉。然而此为吾人固有之利权也。若移此款而为会费,则吾辈所失尚多,想诸君子未有赞同者也。于是因此例而再辟一源焉,如每年遇太先生,太师母冥庆之期,亦令学生照例输金,即以此款而为会费焉,谁曰不宜。而吾辈集合之文言研究会,得此款以为补助,何患财政之不足,何患会务之不发达乎。”

  众人道:“其翁想的方法很妙,是所谓借他人之杯酒,浇自己之块垒,佩服佩服。”大家议定,第二天遂将研究会迁入都天庙内。又因会中各事,没有人负责,无头无绪,难以办事,复择了一个日期开会,选举几个干事,担任各部的会务。所以何其甫今天遇着云麟,就是到那会里去开会……。他两人走到庙内,严大成、古慕孔那几个人,早已在那里拱候。何其甫向众人拱拱手道:“吾因途遇云生,欲偕之来,致迟迟吾行,累诸君久候矣。”

  严大成道:“现在离开会时尚早,其翁不妨略为休息,我们再用午膳罢。”云麟当下招呼了众人,随便坐下。停了半晌,庙祝进来说道:“隔壁刘饭店里,已将饭菜送来,先生们就吃罢。”何其甫道:“趁热也好。”话没说完,那饭店里的人,早端上一碗肉丝豆腐汤,一盘芹菜炒百叶,大家因五脏庙里正闹饥荒,就吩咐一声装饭,不管青红皂白,狼吞虎咽,有如风卷残云一般,吃得飞快。此刻只苦了云麟,他正在嘴里将那饭珠儿一颗一颗的咀嚼,再看那两样菜,被他们完全吃得干干净净,勉强吃了半碗饭,就把筷子放下。何其甫见他放下筷子,忙很关切的问道:“菜味果何如乎?吾食之,其味甚美,何子之吃饭仅半碗也?”一面说,一面拿眼睛朝桌上一望,一点菜星儿也没有了,好生无趣。便从身边掏出两个鹅眼钱,叫人去买小菜。云麟当即拦住他说道:“我实在饱了,不必费事。”

  他们在这里说话,那到会的人,已纷纷而至。云麟趁这当儿,站起身来各处闲逛。刚走至廊房之下,见窗里面黑地安放着一口灵榇,白慢低垂,灰尘满桌,陡然触起杨靖当日扶虬那回事,愈觉得无穷感慨,痴立不动。幸喜铃声玎玎的送到他耳内,他才大踏步跑入会场来。看那主席,不是别人,就是自己的先生何其甫。这时也就屏声息气,入了座位。只听得何其甫在当中站着说道:“诸君今日之前来,非为文言统一研究会之成立乎!然而诸君亦知文言研究会果何为而设也?今有人焉,以文化为标榜,以白话为科律,欲推翻吾文言者,是非今之妖孽乎。不但得罪吾先师,即吾人之设帐授徒者,亦将与之势不两立矣,何也?妖孽兴而正气衰,白话之文既盛,则吾人此后尚有立足之地乎?是此妖孽者,即吾人之敌。敌人不去,吾人固无安枕之日矣。此吾文言研究会设立之宗旨也。”

  何其甫正说到这里,那四面的掌声,拍得同轰天价响,几乎把云麟的耳膜震破。无巧不巧,靠着云麟旁边有一个大胖子姓王的正在那里手舞足蹈,似乎表示他一片热忱,谁知他自家坐的一张板凳,不甚坚固,偏生他又过于用劲,猛不提防,那只板凳,忽然折断,一交跌倒在地。大家莫不哗笑。因此会场上登时鸦飞鹊乱,不多一会,仍复镇静。何其甫又接着说道:“夫吾人固以私塾为性命者也,设不极力与彼妖孽为敌者,不啻吾人之性命,悬于彼妖孽之掌中矣,吾人今日誓不能不拥护文言,以图自己之立脚地步。然则文言统一研究会,乌乎不设!今日者,选举各部干事之日也,愿诸君各凭良心之主张,勿为权势所侵夺,则企予望之矣。”

  他的话刚说毕,那掌声又复拍个不住,掌声停后,何其甫和严大成手内各拿一搭选票,挨次分散。众人接票在手,随即用笔填好当选人姓氏,投入那个票匦。……其时管票匦的是汪圣民、古慕孔、龚学礼,他三人等到大家投毕,然后检出各票,唱名记数。末了,何其甫以六十四票当选为总务部干事。云麟以五十二票当选为财政部干事。严大成以四十八票当选为文牍部干事。古慕孔以四十三票当选为讲演部干事。汪圣民以三十六票当选为交际部干事。龚学礼得票次多数,列入候补。在这唱名的时候,云麟见选出诸人,也有自家在内。及至唱到他的姓氏,他才知被选为财政部干事,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,暗自诧异道:“不好了,我上了我先生的当了。他把我诱得来,代他们主持财政,无论我不善主持,即是善于主持,这会里进款,单靠着每人捐助几文,如何能支持长久。万一到了山穷水尽,我岂不要掏出腰包。古语说得好,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。我本来是个事外之人,如今被他们拉了入会,掌管出纳直无异庸人自扰了。与其日后发生纠葛,不如当场辞退,还可以免了一番口舌。他主意想定,才欲发言,忽见何其甫正色向大家说道:“我同人承诸君选为各部干事,自当各尽其职,以副厚望。如有心存畏葸,不肯负责者,非独诸君视为公敌,即余亦誓当扑杀此獠。”

  云麟不听这话犹可,听了这话,就像先生和他为难一般,舌头伸出来,吓得缩不进去,只好权且默认,停两天再作计较。否则,自家讨了没趣,还辞不掉那个干事,这又何苦呢。他虽在这里打算,但见晚鸦噪树,夕日沉西,会场中人,已渐渐纷如星散,也就急不择步,匆匆回转家中。红珠见他走来,笑问他道:“你大早便去问你仪妹妹的病,为何到了傍晚,你才回来,想必在他家有甚事耽搁?仪妹妹的病可好点么?”云麟道:“仪妹妹的病,听说是好些了。”红珠道:“你难道不曾见着她?”云麟道:“我到她那里去,她阖家还未起来,这是门房里的人告诉我。我得着他这信,知道此时进去也没用,遂自折回了原路。谁知我活该晦气,走不上多远,偏生就撞着我那宝贝姐夫田福恩。好容易想法撇掉他,偏生又撞着我那宝贝先生何其甫,一直被他缠到此刻,才可自由。再想前去望一望,已来不及了。”

  红珠道:“哎唷,你遇见这两人,真是你的魔头星。好在你今天虽不曾去问病,我到代你打听出来了。”云麟道:“你怎生打听出来呢?”红珠道:“自从你大早出门之后,我总以为你回来吃午饭,那晓得等到你两点钟,连影儿也不见一个。还是母亲说,他一定被姨娘留住了,我们不如吃了罢。然而吃虽吃,我总放心不下。不愁你被人拐了去,单怕仪妹妹有了什么意外,你才不得分身,所以特地派人去打听。后来打听的人,回来报告,说少爷清早曾经去一趟,问了问信,也不曾站住脚,便走了。伍小姐的病,却比昨日减轻许多,饮食也能稍为进一点,叫我们家太太少奶奶放心。我其时听见他的说话,方知你到了别处,万不料被他们缠住,照这讲法,果然是你运气不好。”云麟道:“被他缠住不算事,现在又把笼头套起来。”红珠道:“你把什么笼头套起来?”云麟遂将何其甫如何约他去到会,如何当选为财政部干事,一五一十,详细告诉她。红珠微笑了笑道:“恭喜,人人想不到手的那个财政部长,今番被你做着了。你做了财政部长,就有钱可赚,为甚还不愿意呢?”

  云麟道:“你当做的是内阁里那个财政总长么?如果是那个财政总长,到还可以做得一下。这又什么缘故,因为做了那个财长,成大捧银子就有人送得来,带慌说,借一种外债,至少也弄个几百万回来,国家再穷些,他且不问。无如这财政部是我们会里设的一种机关,专管银钱出入。有且你想想,像他们那些穷醋大,组织一个会,能有多少钱经费,假使我担负了这个职务,有钱呢,还可以支持得住,到那没钱时候,我和谁去要钱?一定我要拿出钱来赔垫。我好好日子不过,反为他们去想心思,究竟值得不值得?我说这话,你不要驳诘我了。当时他们既把你选出,你为何不辞去不干?然而我也有我的苦衷,你可知我的那个先生,素来是不讲情理,一味的专用压力。他不动气便罢,动起气来,也不问你有面子没面子,照常痛痛的责罚一顿。何况他表面上似乎抬举我,我若冒里冒失的当场辞职,他即不好怎么样,过后也要恨我一个大洞。咳,我真是哑吧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。”

  红珠道:“你难道没有个方法想么?”云麟道:“我对于这件事,思来想去,都觉得不妥。”红珠道:“我看你还是个男子汉,到不如我们穿裙子的了。我代你设想,这事再好解决不过。”云麟被她奚落一顿,冷冷的说道:“事情原不要紧,我就不干他难道能把我的头砍掉了么?总因为我当日曾受过他的教育,万一为了这事件,反把师生的感情伤尽,无论我有理,人家也要责备我不是,我所以为难的,就在这个地方。”

  红珠道:“你既要顾全师生的感情,任你这们想,那们想,说到归根,你非拿出钱来不能了事。何以呢?你先生的眼光,既然落在你身上,你不满他的意,他还是和你过不去。推开窗子说亮话,老老实实,你写一封信寄给他,就说你的姨父有件事,托你往上海走一趟,后日就要动身,多则耽搁一个月,少则也要二十天,会里的职务,又一刻不能离开,特此提出辞职书,请大家推人接办。至于会中经费,我愿出二十块洋钱补助,一并奉上,望乞哂纳。他得了你的钱,本当不允许你的,自然而然他就允许你了。一来你花了二十块钱,就可和他们脱离关系。二来师生的情谊上,也丝毫无损,岂不是一举而两得吗!”

  云麟拍手叫绝道:“妙妙妙,我不料娘子军竟有此谋略,真叫人不得不投降麾下了。”一宵无话,第二天午后,云麟便照红珠所教的计划,详细写了一函,向他先生那里辞职,并封上二十块洋钱,命人送去,他这才站起身来,来看淑仪的病,我著书的至此,一枝笔不能写两处事,只好权将云麟搁住不提。再说何其甫的家计,本来不甚充裕,全靠着教几个生徒,养家活口,在那科学时代,他的进款,到也够用,甚至年下还有点盈余,为什么呢?因为当日生活程度尚低,所从他的无非是富家子弟,每年计算,到可得二三百金束。他除掉这种收入外,按月还有书院里膏火,补助补助。厥后学校兴,科举废,他书房里所有大些的学生,均纷纷转入他校,以谋出身之路,仅剩了二三十个小蒙童,由朝至晚,在那里咿唔不辏论起钱来,尚不及以前一半。加之到了民国,生活程度,格外高得可怕。虽说他夫妻俩带着一个女孩,人口不多,试问日用所需,那一样可以缺得,任他再会节省,难道把嘴扎起来不吃不成。幸喜美娘是个贤德妇人,只要偷下工夫,便代人做些针黹,贴补家用。饶着这样,尚不免有短柴少米之时。这一天何其甫由庙中开会回来,觉得一路霜风,砭入肌骨,遂和他妻子计议道:“刻下已交冬令,我那件皮袍子还在典内,早晚想设法把他赎出,御一御寒气才好。”

  美娘道:“你不提起,我也想到了,皮袍子呢,固然要赎,迟一两天还不妨事,惟目前最要紧问题,米已告罄,大约只够明天粮食。我们先要想个方法,将米买回。有了米,肚子里便不至于闹饥荒了。”何其甫道:“设法这一层,到很不容易。”美娘道:“赎皮袍子就能设法,买米就不能设法,你的话真自相矛盾了。我看你还不如找你的学生云麟,和他通融十几元,权为救急。他念师生情谊,谅不见得不肯。”何其甫道:“今天我还同他在一起,他的那个财政部干事,就是我叫人举他的。我叫人举他的原因,也为着会里经费不足,他掌了财政,没有款子,他还可以赔垫。若举别人,就不行了。我深恐他不肯干,那知道他竟无异词,这也是会里的幸福。果真无法可想呢,只好同他说说看。”

  到了次日旁午,他把学生的功课做完,放回吃饭,自家才将抽屉里的笺纸拿出来,细细斟酌了一会,然后下笔。他这时因为和云麟借贷,却不敢过于摆出先生架子,措辞还说得委婉动听。写好之后,正预备停一会儿,叫人送往云麟那里,却巧门外走进一个人来,手里拿着一封信,说这里是姓何么?何其甫道:“是的。”那人道:“何先生可在家么?”何其甫道:“我就是何先生。”你是那里来的?”那人道:“我是云府上叫我来的。我家少爷说有一封信,请何先生带到会里。另外还有二十块洋钱。”随即从腰内掏出,放在桌上。何其甫看见那白滑滑的二十块钱,心中却暗自欢喜,但不晓得这钱是做甚用处的。急忙将信拆开一看,不由而然的,咧开大嘴笑道:“你少爷辞职就辞职罢了,又要他出这二十块钱做甚?”

  当下遂给了一个收条,叫他回去覆命。那时美娘见送信的人已走,才出来向何其甫笑说道:“你还没有问他开口借钱,他便送上二十块洋钱,真个是天无绝人之路。你敲了几世木鱼,这才修到这个好学生呢?”何其甫道:“你不要高兴,他这钱是捐助会里的。”美娘道:“亏你还读了多年书,他如果真捐助会里的经费,为什么要把钱送到你这里来?他送到你这里来,一定是怕你不准他辞职,所以借捐助会费为名,送些洋钱给你用。他这一点儿用意,你难道不明白么?”

  何其甫道:“我何尝不明白,这个用意,不过他既说是捐助会里经费,我若拿来自己用。万一被会里大家晓得,岂不是一文不值。”美娘道:“你真是食古不化。只要他不说,还有那个晓得呢?”何其甫道:“这话到也说得不错。”于是夫妻俩计议一番,遂将那二十块钱去买了一担米,赎出一件皮袍,又添补些衣服,欢天喜地,把那冬天度过了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八十四回还夙愿酬神旗杆巷得急电复辟北京城

 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眨眨眼又是冬尽春来。那淑仪的病已爽然若失,然而云麟自从那日复望淑仪之后,虽喜他病占勿药,暗地里却不免担忧,殆以为淑仪是个性情中人,动不动就有所感触,万一伤春过度,把旧恙重又勾回,岂不是应了签语吗。所幸神灵庇佑,一天健壮一天,不独云麟听了放心,就是淑仪自家,亦觉精神如旧。这天午后,淑仪闲着没事,遂向案头检出一本《养生镜》,斜倚在沙发上,细细翻阅。说也奇怪,她才将那书看了半页,好像磕睡虫儿,藏到她身上仿佛,不由而然的,神思昏昏,星眸欲闭。无巧不巧,她刚刚寻那黑甜乡的乐境,偏生他母亲走来喊道:“仪儿,你的病才好,怎么吃过饭就困觉了。假使睡在这里扑了一点风,或是停了一点食,岂不又要害病,你难道上次痛苦不曾受得够,还要再吃第二次痛苦么?我看你们这些少年人,简直儿不晓得人事。”咕哩咕噜说了一大套,才把个淑仪喊醒,随即拗起身子笑道:“我原是拿本书在这里消遣,讵料不知不觉,竟睡着了。幸亏母亲来喊我,不然,功夫睡得大,一定要生病了。”

  她母亲道:“你知道这话就好了。大凡病后的人,比较害病的时候还要紧。什么衣服呀,饮食呀,起居呀,自家处处须慎重。设若一个大了意,把病弄反了,那时才不可救药呢。何况你这病本来很危险,还亏我到那灵土地庵,求了一条仙方吃下去,始能够翻转过来。虽说你应当绝处逢生,然而不是土地菩萨保佑你,你未必就霍然而愈。我所以和你来商酌,等你再结实些,还是你亲自往旗杆巷去还一还愿。”淑仪道:“我曾听见母亲说,灵土地庙在那仓巷里,如何又在旗杆巷内?难道扬州还有两个灵土地不成?”

  她母亲道:“你轻易不曾出过门,难怪你不清楚。扬州那里会有两个灵土地呢!我告诉你,这灵土地的庙址,就在仓巷里面一个巷子口,人因为他有些灵异,凡是还愿的,都送他一对旗杆,年深日久,旗杆愈竖愈多,远远的望着,如同那船桅聚在一起一样,后来人把那巷叫做旗杆巷了。”淑仪道:“照这说法,旗杆巷是仓巷里边的一条巷子了。”她母亲道:“不错不错。”淑仪道:“好在这地方不远,让我再养息几日,我和母亲前去走一遭。”话还没完,有一个仆妇入内回道:“云少爷来了。老爷不在家,没有人陪他,还是请他进来呢?还是太太出去?”他母亲听见这句话,遂向那仆妇说道:“你请云少爷坐一坐,我马上就来。”

  她打发了仆妇走后,又嘱咐了淑仪几句,才慢腾腾地向前厅来见云麟。这时候云麟巴不得同淑仪见面,无如他姨娘又不曾请他到里面去,只好权且坐下。坐了一会,才见他姨娘从后边出来,当即请叫了他姨娘一声,笑嘻嘻的问道:“仪妹妹近来病体可健些?饭量可好些?我母亲不放心,特地命我到姨娘这里来看看。”三姑娘道:“我家仪儿的病,屡承你母亲关切,真真不当人子的。他素来饭量原有限,现在也能够一顿吃碗把饭。不过她的身体单弱得很,劳了神,就要咳嗽,每天我都叫她静养着。家里无论什么事,一概不许问。她自从依了我的话,逐渐到有点效验。我等过个十朝半月,还要同他到那灵土地庙酬谢神灵,了我当时许下的夙愿呢。”

  云麟道:“神是一定要酬谢的,不亏他老人家赐了这个仙方,仪妹妹的病如何能会好呢。先前我还不大相信这些事,总以为冥冥中虽有鬼神,也未必灵异到这个地步。及至仪妹妹将仙方吃下去,竟能够起死回生,不由而然的,叫我也心悦诚服起来。但是那土地既显了这样灵异,姨娘究竟酬谢他些什么呢?”三姑娘道:“我心里打算着,单用猪头三牲,和那香花鲜果去供奉他,尚不足以表示我们的敬意。我还预备买一幅绣花的绸幔子,挂在神座前,做个纪念。至于旗杆呢,格外不消说得,是要竖的了。”

  云麟道:“姨娘这办法,未尝不好。在侄儿看来,其中还少了一件东西。”三姑娘道:“少了一件什么东西呢?”云麟道:“少的一付匾对,匾对能够表扬神的功德,挂起来人人一望便知。”三姑娘道:“做付把匾对,也花不了几个大钱,不过又要叫你姨父呕心剜胆,撰那对上联句,这又何苦来。”云麟道:“姨父如没有功夫,撰那上面联句,我还可以代劳。”三姑娘笑道:“那末就请你早几日撰成,好着人送到做招牌的店里去做。”他俩正谈得高兴,伍晋芳已从外面回来,云麟见了他,赶忙起身行礼。伍晋芳一面招呼,一面也就坐下说道:“贤侄何时来的?”三姑娘代答道:“他已来了好一会了。”伍晋芳道:“你们有话尽管讲,不要因我在此,便住了口。”三姑娘道:“我和他谈的是仪儿还愿事。”遂将如何布置,一五一十,尽情告诉了晋芳。晋芳这时且不理会三姑娘,转笑对着云麟说道:“贤侄的见解很不错,还愿这一天,别的东西少了不打紧,惟这匾对是顶着重的。没有他还还什么愿呢。匾上的题额,对上的联句,自非借重大笔不可。像老夫对于笔墨这一层,久已不弹此调,便勉强做出来,也是东拉西扯,空泛无着,那里能令人称赏。”

  云麟道:“姨父太谦了,侄儿原恐怕姨父没有闲功夫,所以敢在姨娘跟前做一个毛遂,否则,何敢自荐。”晋芳道:“老实说,我的俗事也多,那义务当然是你尽了。但目前时局,岌岌可危,贤侄曾有所闻否?”云麟道:“侄儿昨在报纸上,看见一段新闻,说是省垣破获了一个宗社党的机关,拿获了十几个党人,供认是肃亲王那里派来,叫他们在江苏起事的。大约姨父所说,就指的这个了。”晋芳道:“不是不是,我适才会见由北京下来的一个朋友,他说现在北京城里,谣言鼎沸,都闹张勋早晚进京,便要复辟。这原是一种空气作用,未见得就成事实。然而风声传遍,商界则银根奇紧,居民则迁徙靡常,爻象很不大对。我想他身处其境,所说的话,绝不会假,贤侄以为何如?”

  云麟道:“张勋呢,平情而论,自是清室一个忠臣。但他既做了清室忠臣,却不应再做民国官吏。盖棺论定,千载下清议难逃。况乎复辟这件事,何等重大,成则为开国之元勋,败则为人民之公敌。张勋虽愚,恐未必不熟权利害。即命他达了目的,也不过如袁世凯之八十三日皇帝,昙花一现,断断不能持久。何以呢?在前清时代,人民脑筋中,尚不知共和为何物?虽受了专制之毒,惟敢怒而不敢言。如今政体既改了共和,忽然又复行专制,人民即无实力与之反抗,我逆料那些爱国的伟人,必有提一旅义师,殄此小丑者。到了那时,复辟二字,怕不是就此烟消火灭么。”晋芳道:“贤侄的议论,实在是颠扑不破,到叫老夫不能不佩服你呢。”

  三姑娘见他两人你一句,我一句,说得津津有味,又不知道他们谈的什么事,忙笑着说道:“你们已谈了许久,肚子想已谈饿了,也应该休息休息。”随即命仆妇到里面端出两碟茶食,摆在他两人面前。他两人也不客气,一面说,一面吃,彼此约莫谈了好半会,云麟才起身向晋芳夫妇告别。晋芳的意思,还想留他谈谈,云麟道:“我回去预备代仪妹妹撰那匾对,早一天成功,好让他早一天还愿。”其时晋芳因他说这话,也不再留,一直送他到大门之外。他别了晋芳回去,便将淑仪还愿的事,一一说给红珠听。红珠道:“你既夸下大口,代他撰那匾对,就要撰得惊奇出色,压倒元白,才可以自负。若胡乱绉成了一付,姨父讪笑还在其次,怕的被旁人看见,一定说你不知放的什么屁了。”

  云麟冷笑了笑道:“奇出色呢,自不敢说。便不好些,也不至于如同放屁一样。好在我还没做出来,做出来你再看罢。此刻同你辨白也无益。”他和红珠赌了这口气,终日坐在书室里,苦苦思索。不是有了上句就没有下句。有了下句,就没上句。急得他连饭也不想吃。红珠道:“何苦呢。你为了这件事,把自家身体弄坏了,反叫仪妹妹对不住你。”无如他好胜心重,任你怎样说法,他只装着不听见,仍然在那里用他的苦功。其实文字这一道,愈求工愈拙,愈求深愈晦,不问你是个博学通儒,到了文机塞住的当儿,虽下笔也难成一字。忽然这天晚上,他的灵机触动,竟把匾对完全想好。匾额上用的四个字,是“至诚感应”,联句是“土地示威灵,脉脉沉疴能解脱;因缘期遇合,绵绵长恨愿消除。”想好之后,念了一遍给红珠听。

  红珠道:“我虽不大懂,这几句话听到耳朵里,似觉得入情入理,你不要再改了,明天写成,亲自带到姨父那边去罢。常言说得好,慢工出细货,你费了几日功夫,才撰就一付好对联来,也不枉你用尽一番心血了。”云麟见红珠如此褒奖,笑问她道:“我这一付对联,是放屁呢,还是不放屁?”红珠瞅了他一眼说道:“我说了一句顽话,你还要来补找,我始终说你是放屁。不过这屁有香臭之分罢咧。”两人调笑了一会,也就归寝。一宵无话。

  次日早起,云麟却不去做别的事,单用那笺纸恭恭楷楷,将所撰匾额对联,写在上面。喊了一辆黄包车,飞也似的直向晋芳公馆而去,却巧晋芳尚未出外,见了云麟,忙不迭的招呼他坐下。云麟道:“姨父还不曾出去么?”晋芳道:“我今天虽有酬应,此时出去却还嫌早。”云麟道:“侄儿已拟了一副匾对,特地送过来呈政,不知道能用不能用?”当下便从衣袋内取出那张笺纸,递给晋芳。晋芳见他写的是一笔灵飞经,字字如时花美女一样,不由的见了生爱,遂大加赞赏道:“我不料贤侄的字近来写得这样好法,字如此,文更可知。”又望那联句,果然不谬,重行接着说道:“似此笔墨,雅俗共赏,恐怕你从的那位何老先生,一世也做不出。”

  云麟道:“谬承奖许,愧不敢当。只要姨父看了无甚疵处,叫人就送去做罢,迟了又须耽搁时日。”晋芳道:“这话说得在理。”立即把伍升喊进来,将匾对底稿交他,赶快送往那店里去,限一星期要有。伍升奉了他主人之命,何敢怠慢,即时便去办理。云麟当向晋芳问道:“还愿在什么日期呢?”晋芳道:“俗说初一十五不拣好日期,我们就择了下月初一罢。好在尚有十几天,还可以舒舒徐徐的预备。”云麟道:“过于局促,却不免丢头落尾,下月初一再好不过,届期我当来照料。”

  晋芳道:“定然奉请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站起来。云麟知他要到人家去酬应,也不多坐,径自回家去了。……且说淑仪还愿的日期,既然择定,不无的要买这样,买那样。幸亏伍升还能做点事,所有应用各物,莫不办得齐全。到了还愿这一天,又有云麟帮助他,自不消晋芳夫妇过问。谁料街坊上预先得着这个消息,那些左邻右舍妇女们,早打扮得整整齐齐,出来瞧看热闹。约莫已初光景,远远地才听见洋鼓洋号的声音,不上一刻功夫,军乐队已打从市面过去。接着又是一班细吹细打,吹打之后,那些执事的始一一走来,有的扛着旗杆的,有的捧着匾对的,有的挑着盒担的。那旗杆和匾对上面,都挂着一幅大红粉绸,随风飘展,煞是好看。后面还紧跟着四乘四人抬的大轿,轿中所坐何人,不待在下说明,阅书诸君,一定知为三姑娘母女了。其时云麟已先在那灵土地庙守候,等到他们齐至,非特神座前香烛业已点好,而且一万头的鞭炮,早劈劈拍拍的燃放起来,音乐悠扬,香烟缭绕。三姑娘母女,始扶着仆妇跨出轿门,慢慢的走至神前,合掌行礼。礼毕,又赏了庙祝两块洋钱,仍复上轿回寓。他母女刚抵寓所,早见云麟和晋芳在那里闲谈。三姑娘遂向云麟说道:“你为何回来这般快?”

  云麟道:“姨娘行礼的时候,我已先走一步呢。”这话没有说了,外面有人进来回道:“县里大老爷,请我们家老爷即要进署,有要事面议。”晋芳听说有要事面议,忙对云麟道:“贤侄可在此午膳,我去去就来。”云麟道:“姨父且请自便。”此时晋芳也无暇回答,匆匆坐着轿子,赶向那县署而去。这且按下不表。单言云麟在他姨娘家里吃过午膳之后,本拟就此告别,但不放心县里请晋芳议的什么事,一直等至下午,晋芳才行回转,气吁吁的说道:“你们可知道宣统皇帝已经复辟了?”云麟听了复辟的话,心里吃了一吓。刚欲询问这信息从何而得,不意三姑娘抢先问道:“怎样叫做复辟呀?”晋芳道:“宣统重行做了皇帝,就叫复辟。”三姑娘道:“管他复辟不复辟,只要地方上安然无恙,我们有得吃,有得穿,有得住罢了。”

  晋芳道:“你真吃的灯草灰,放的轻巧屁。个个人像你的心理,那到没有话讲。无如有帮助他的,即有反对他的。万一反对他的抗命不服,势必诉诸武力。不问谁胜谁负,说到归根,总是我们这一班小百姓吃苦。到那时什么叫做我的身家,我的财产,一古拢儿都付诸浩劫,还谈到吃的穿的住的么!”晋芳说出这番话不打紧,直把个三姑娘问得哑口无言。其时云麟趁势从旁问道:“姨父所论极是。不过这不幸的消息究从何处得来的?”

  晋芳道:“县里适才请我去,就为的接到省里电报,说是张勋带兵入京,驱逐总统,拥戴宣统复辟。目前时局,虽危如累卵,然而我们江苏为保持治安计,各知事仍宜照旧供职,镇慑地方等语。他遂求计于我,我道:上峰既叫你这样办法,你就这样办法。复辟成功不成功,大约不出十日内便可解决。到了那时,你再看事行事罢了。至于我们地方上既然得了这个风声,到不可不非常戒备。一来为的是严防土匪,二来为的是安慰人心。在贤侄看来,我这计画可是的么?”

  云麟道:“好个严防土匪,安慰人心这八字,真抵得贾长沙一篇治安策,舍此那里再有别的妙法。我最可笑的,是那个张勋,他也不看看各方面空气何如,糊里糊涂,竟做出复辟这件事,他不失败,可抉我眸子去。所虑因这事牵动我们扬州市面,那末地方上登时就现出一种不稳气象来了。依我的愚见,现在扬州的绅商学各界,到要结成团体,在商会里面开一个紧急会议,叫那些商家安居乐业,如同行所无事,不必过事惊慌,致与自家营业有碍,这举动到是不可少的。”

  晋芳笑了笑道:“商学界呢,我却不谈。至于我们绅界中,意见也不一致。有的赞成张勋复辟的,有的不赞成张勋复辟的。不赞成张勋复辟的,以为我国共和尚在幼稚时代,便竭力拥护,犹恐不能巩固,若再从中破坏,岂不是与国家有意做对吗。赞成张勋复辟的,他也另有一种用意,以为我们当日皆是朝廷命官,硬生生地被那革命党将饭碗砸掉,今幸他代我们达了目的,我们虽不在从龙之列,亦可附骥尾而名彰,甚至把自己所有的私财,暗暗助他的军饷。我此时却不必明言其人,贤侄过后,自会晓得。”

  云麟道:“薰莸异器,泾渭途殊,原不足责,然而我为若辈设想,清廷虐政,还受不够,一定要望他复辟则甚?这真令我大惑不解。好在大局虽闹得天翻地覆,毕竟离我们扬州还远,我们姑且坐观成败罢咧。侄儿此刻便须回去安慰母亲,怕他老人家得了这信,吓的慌了。”晋芳道:“我也想到这里,你母亲终究是个女流,如何会知道深浅,到是你赶回去安慰她一下,免得叫她们害怕。”

  云麟道:“那末,我就此告辞了。”说着便分手而去。这时候扬州城里,得着张勋复辟的信息,一传十,十传百,莫不惊惧异常,都道:“昔日还说是谣言,今竟成为事实了。可怜我们这些百姓们,不曾过了几年安安稳稳好日子,眼睁睁又要受那满人虐待,这不是我们命中注定的么!常言说得好,宁做太平年间一条狗,不做扰乱年间一个人。万一他们竟因此打起仗来,究竟叫我们往那里躲避?我们既无处躲避,岂不是连一条狗都不如吗!。……”

  不谈那些人心里怨恨张勋不已。单说扬州有一家巨绅,姓程名宗敬,表字云青,是程道周程大人之子。他先前也做过一任汉黄德道,后来在任上弄了几文,也就辞官不干,回家享他的清福。在他手里,建筑了一所园林,名叫阙园。阙园里面,又朝北建筑了亭子一座,名叫望阙亭。取其身虽寄迹江湖,心终不忘魏阙的意思。可惜他头脑太旧,对于新学这一层,诋毁不遗余力,尝对他儿子炎晖说道:“吾家世代书香,都守着圣贤遗训,以致得有今日,万不可像那些学洋学的少年子弟只读会了爱皮西提几个字母,他便自命不凡,其实按实下来,毫无一点根柢之学。将来若这班人出而治国,我怕的不但不能把国治好,并且还要将大清的一统河山,断送在他们手内呢。”

  他所以遇着出洋留学生,也不拿正眼去瞧他一下。偏生这年辛亥,留学生纷纷回国,协助党人,在武昌起义。他听见革命二字,这气非同小可,登时急得着跺脚骂道:我皇上不知花费了多少的金钱,送他们出洋留学,原想他学成归国,为朝廷效力,谁料到恩将仇报,竟敢造起反来,他们还有点人心么?及至清室推翻,宣统逊位。他知大事已去,遂向北叩首,哀哀痛哭的说道:微臣不能报皇上犬马之恩,手刃那些叛贼,有何面目见先皇于地下,从此就绝粒不食,虽经家人百般劝解,坚执弗允,大有南山可移,此身终不可不死之雅。幸亏他有个得宠的姨太太,叫做毛姨,平时言出计从,不曾违拗过一次。此番见他竟要抗节首阳,以身殉国,却不忍从旁坐视,遂上前劝道:“老爷为国捐躯,自属正常办法,旁人何能阻挡。不过冲人尚在,还须想个妙策,把他复位起来,才是做臣子的道理。若说一死便卸其责,知道的固以老爷为忠,不知道的还说是老爷没用。我尝听见老爷讲,死有重于太山,死有轻于鸿毛,像老爷这样死法,究竟是重于太山呢?还是轻于鸿毛?在侍妾的愚见,老爷到要振作精神,联络那一班有实力的同志,预备将来复辟地步,这才算是忠于清室呢。倘死得不明不白,定然要被人笑话呢。……”

  云青这时被他提醒,不禁转忧为喜道:“我不料你这小妮子说出话来,句句确有至理,好好好,你们就拿参汤来给我吃罢。如果有人再劝我死,我也不死了。”阁家见他能回心转意,到也感激毛姨不浅,然而他始终不忘清廷之德,便在那望阙亭上,设了一个万岁牌儿,每天五更早起,穿着朝服朝拜一番,然后退归私室,任外间怎样闹法,他也不管,暗地里却和那张勋常常通信。这天午后坐在园中非常烦闷,毛姨知道他又为了甚么事体,那脸上才现出不豫之色,忙笑说道:“老爷春秋已高,还不寻点快乐,要这样烦闷做甚?即有甚不遂心之处,也宜把他打开,得过且过。”

  他道:“你们妇人家,如何晓得我的心事。我想民国自成立以来,如今已过了数载,什么叫做行政,什么叫做用人,无非全是些自私自利。若以清代两相比较,格外腐败不堪。我皇上深居北海之中,名则尊崇,实则无异于拘禁。言念及此,怎不为之痛心。”毛姨道:“众擎易举,一木难支。老爷如望清室中兴,还须和张大人那边商酌为是。”他道:“原是的。无如张大人那边,到有好几天没得信来了。我心中烦闷,就是这个原因。”

  正在那说话的当儿,忽接到张勋一个密电,说是:“时机已熟,缺乏饷糈,尊处即请代筹若干,俾资接济切盼。勋叩。”他接到这电之后,先前满脸愁容,顷刻间已消归乌有,笑对毛姨说道:“正说曹操,曹操就到。好了好了,我的素志可以偿了。”一面着人往银行里托他出一张五万元支票汇去,一面又叫人取酒来,和毛姨痛饮,似乎庆祝凯旋。其实他酒量有限,饮了数杯,便醺然大醉。毛姨当下遂命仆妇们扶着他进了房间,让他和衣而卧。过了几日,果不其然,外间早轰传张勋复辟那回事。他暗自想着道:“皇上复位,虽属是我辈功劳,说到归根,毕竟还是大清的洪福。不然,近几军队很多,岂没有人出而反抗。足见人心归顺,天不亡清,才能够不折一兵,不劳一矢呢。异日酬庸锡爵,首功却要让张勋。我呢,还在其次。”谁知他正在那里洋洋得意,忽有一西装少年,从他面前经过,他看了这种怪相,登时大声喊道:“畜生站住,畜生站住,”那少年好像不曾听见一般,仍然他走他的。欲知此人是谁,且听下文分解。

  第八十五回遗老拜牌演成趣剧腐儒说梦志在科名

  此时云青见那少年故意的不睬,越发气得暴跳如雷,一叠连声的叫道:“快将他老子喊进来,快将他老子喊进来。……”众人晓得风头不对,赶忙出去报了信,不多一会,炎晖果然来到里面,柔声怡色的向云青问道:“大人呼唤儿子,有何吩咐?”云青板着面孔说道:“我请你来没有别事,你养的这个好儿子,连我都不放在眼睛里。”遂一五一十把刚才的话告诉了炎晖。炎晖道:“儿子的儿子不好,就是儿子自家不好。为什么呢?因为做儿子的养了这个小畜生,到时常代累大人生气,儿子罪该万死。好在他跑不掉,等儿子下去,结结实实的痛责他一场,问他敢目无长上。教训过之后,再领他到大人这里来赔罪。……”

  云青见炎晖说得很委婉,登时就把气平了一半,微叹了叹道:“你的儿子,自然应该是你管,我难道还来讨这差使去办不成!不过我家世受国恩,如何能容这小畜生没有辫发。况目下故君复位,一定要搜捕那些革命党人,假使他身着西装,被人指为叛逆。官家把他捉去不打紧,恐怕我们父子俩还要连坐哩。……”炎晖道:“大人放心,儿子可立刻押着他换了装束。至于辫子呢,他既剪下了一时却难以复原,惟赶快叫他将辫发蓄起来,免得受旁人攻讦。儿子想的这办法,大人看可用得么?”云青道:“你照这样办法也罢。”炎晖随即别了云青,一直跑到厅上坐下,忙对家人说道:“你们看少爷可在家不在?如在家,就说我有话同他讲。”家人去了半日,前来禀覆道:“少爷已经出去了。”炎晖道:“少爷即已出去。等他回来再说罢。”大家遂唯唯而退。……”

  在下著书至此,到要将炎晖儿子的历史,先行叙说一番,阅者方能明白。原来炎晖只生这一子,名叫稚华,他的性情,与他的乃祖大相反背,平时对于学问上,并不甚注重,专喜欢在外面结交朋友。他有一种癖病,不问什么人,只要谈得来,便成相识,阶级这一层,到可不论。所以他的朋友虽多,流品很杂,他却毫不介意。不过这风声传到云青耳朵里,也曾当面把他责训过几回。稚华总说是,现在世界各国,最重平等,我不懂什么叫做富贵,什么叫做贫贱,今日贫贱,焉知他日不富贵。今日富贵,焉知他日不贫贱。世变靡常,谁能够保得住自己。即以我家而论,目前虽声势煊赫,数传而后,安见不为舆,为皂隶,到了那时,哼哼我不但不敢骄人,怕的人将转而骄我了。……云青听了稚华这番话,觉得他有意挺撞,不由的震怒非常,急忙将家法持在手中,虎也似的跑至稚华跟前,拟欲重重责他几下。幸亏稚华躲闪得快,反把云青跌了一交。等他慢慢的站起身来,稚华早已去了好久。他这时又好恨,又好气,坐在椅子上,惟有暗自嗟叹道:“家门不幸,出了这种不肖子孙,将来又如何能克昌厥后呢。”

  不谈云青在那里伤感,且说稚华见他祖父跌倒之后,晓得这事闹大,一定不得开交,赶即溜了出去,然而心里终不以祖父为然。何以呢?他以为英雄出自屠沾,豪杰生于微贱,自古以来,史不胜载,难道我结交这班人,就没有益处么?因此他轻易也不和云青见面,每天除了食宿外,一天到晚,均在他们组织的俱乐部里任意盘桓。却巧这年扬州光复成功,稚华欣然自喜道:“我家那老头儿的气焰可以稍杀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命剃发匠,将脑后那条豚尾剪去,一直跑回家来。其时云青正替清室抱着不平,忽然见他光头而入,便问他道:“你的辫子安在?”

  稚华道:“辫子么?我已剪去了。”云青道:“你为何把他剪去?”稚华道:“我们既做了共和国的国民,还要这辫子何用?有辫子的,便是反叛。”云青道:“照你所说,我头上也有辫子,岂不是个反叛吗!”稚华道:“祖父头上有辫子也好,没辫子也好,不关我事。我只晓得我剪辫子的自由权,是天赋我的,也不容别人干涉。”

  云青被他抢白一顿,刚要发话,稚华早又如飞去了。说也奇怪,他祖孙俩天生的气味不投,碰见一回,便有一回冲突。此次稚华穿着西装,打从云青面前经过,深恐为他看见,又惹出他许多话来,所以头也不抬,匆匆而走,谁料冤家路窄,他早已看得分明,大声喊道:“站住站住,”这当儿稚华知道不妙,仍然用他的惯技,大踏步望外飞跑,任你喊得舌燥口干,罚得誓他也不掉头一下。这又什么缘故呢?他因为云青得着张勋复辟的信,自必得意非常。万一被他叫到跟前,定要受他百般唣,不如装着不听见,到那俱乐部里避一避风头,省得自讨其辱。其实稚华素为他父亲所钟爱,对于他从不曾有过一次恶声。虽今番忤逆了祖父云青,便不出户庭,也未必大施鞭扑。然而他提心吊胆,终觉得实逼处此,反叫老父左右为难,是以立刻离开,好让他有转圜余地。一直等到二更时分,他才回转家中。还喜炎晖此际尚未安眠,遂叫来问他道:“稚华,你今天为甚又得罪你的祖父?”

  稚华道:“我今天且不曾见着祖父的面,如何会得罪他呢?”炎晖道:“已往的事,我也不谈。总而言之,祖父年高,难保说话不琐碎,你喜听则听,不喜听亦可置若罔闻。若同他驳诘起来,你有理也是没理。自今以往,你把此语记着,家庭里自可和睦相安。”稚华道:“祖父如像父亲这样教训,我也不敢违拗。但他老人家专用压力来对待,叫人好生不服。”炎晖道:“大凡上了几岁年纪的人,都有些不合时宜。我遇事尚且忍受,何况你是孙辈,格外要忍受些了。我最后还有两句话嘱咐你,祖父为你穿了西装,没有辫发,着实在那里生气了,你可依我劝,明日先换了服式,头上辫发,随后再留不迟。你看究竟是怎样?”

  稚华道:“西装不西装,到不成问题。至于留辫这件事,尚容我细细考虑。”炎晖道:“你呆了,这交涉专为复辟而起,如果复辟取消,你还留什么辫子。”稚华道:“父亲既这说法,我一一遵办罢了。”炎晖道:“祖父那边,你须跟我去一趟,好歹你自家认个不是。……”当下便带同他到了云青屋内,云青看见说道:“你们还不曾睡觉么?”炎晖道:“儿子特地领孙儿到大人这里来赔罪。”云青道:“有什么赔罪不赔罪,惟我所说的话,你可告诉他不曾?”炎晖道:“孙儿件件都答应依着大人行事了。”云青道:“这才是个道理。他们这些小孩子,没有大人来管束,还不知胡闹到甚么田地。嗣后稚孙如谢绝交游,读书上进,好在小皇又登大宝,不愁科举不能复兴。到那时博得一个功名,也可以荣宗耀祖。”

  他在这里信嘴乱说,炎晖在那里俯首听令。只有稚华从旁暗暗的发笑,以为我祖父的年纪已是这么大,阅历已是这么深,何以说出话来,如同朦在鼓里一样。莫讲复辟未必长久,就使长久,科举也万无复兴之理。顽固到他,世界上怕没有第二个。后来又听他祖父向他父亲说道:“我原打算明早五更,率领你们父子,到望阙亭万岁牌前朝拜。转念想了想,既举行这种大典,万不可草率从事,到要预先布置一下才好。无如时间匆促,便再快些,当晚总赶不及,只得改为后天罢了。但此地虽非朝堂之上,我们到不能不把他当作朝堂看待一般。假使随随便便,非特劳而无功,恐怕还要担那亵渎处分哩。我看你将孩儿带回去,教他先演习演习仪节,不要到了临时,又手慌脚乱,反被他人拿作笑柄。”

  炎晖当即答应了几个是,也就偕稚华兴辞而出。他俩走到前面,稚华向炎晖问道:“后天拜牌,祖父自然是身着朝服,不消说了。就是父亲虽未受朝廷一官半职,少年时也曾撷过芹香,即把朝服加身,名义上还可牵强得过。我呢,自有生以来,与他毫无关系,拜牌时候,究竟穿朝服呢,还是不穿朝服?”炎晖道:“你既到这个地方,无论你与他有关系,没关系,朝服一定是要穿的。好在家中箱子里,收藏朝服很多,你可随意拣一件去着。”稚华道:“穿到要穿,我头上没有辫发,试问像甚样子?”

  炎晖道:“哎唷,我到忘却你没有辫子了。幸亏你提醒我,这却是一个大大的问题,不然穿起来到也好笑。”稚华道:“不难不难。等到朝拜当儿,我包管我的脑后,也拖了一条长辫。”炎晖道:“你说的话我真不懂。”稚华笑着向炎晖附耳说道:“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”炎晖听了也点头笑道:“你这戏法,变的真好,你祖父若看见你有了辫子,还不知他喜欢到什么地步。”

  他俩议论了一会,然后回房安寝。……次早炎晖起身,不做别事,先招呼家人往阙园亭子上打扫,并告诉他们,各项应如何陈设。家人领命,如飞而去。有事话长,无事话短。且说那望阙亭要算园中第一个幽雅所在,苍松合抱,翠竹成行,晚花与斜日争妍,画槛和回廊相接。亭子里面,四周窗格,全嵌五彩玻璃,两旁安放着几张海梅的椅子,和大理石的茶几。当中挂着一幅欢门式的杏黄洋绉绸幔,幔子微动,便露出高高一座金字牌位,上头写的是“当今皇帝万岁万万岁”九个字。这亭子自从建筑了之后,轻易也不许人进去一步。除得云青每早入内朝拜外,终日价都是关门上锁。所以风景虽雅,竟无人赏玩。

  谁知这天夜静,亭子内忽然香烟缭绕,灯烛辉煌,把里里外外,照耀得如同白昼。其时残星欲坠,晓露犹零,那甬道上面,远远地来了一群人。前头几个,有的手提提炉的,有的手提宫灯的,静悄悄儿在前引导,连一点声息也不敢出。他们过去,紧跟着三个穿朝服的男子,一个胡须业已全白,花翎红顶,项下还挂着一串翡翠朝珠。一个年纪约莫五十开外,一个年纪还轻,都是朝冠朝服,轻摇慢步,走到品级垫子跟前下,必恭必敬,朝上行那三跪九叩首的大礼。……说也好笑,就在行礼的时候,那少年跪下去,刚要站起来,不意自家的辫子,竟被自家的脚踩住了,一个大意,猛不防那条辨子,硬生生和脑后脱离关系。常言说得好,扯动升子带动斗,他的辫子掉下不打紧,几乎把他戴的那顶朝冠也掉下来,他这时幸喜来得快,赶忙将那顶冠儿戴正,还装出假恭敬的模样,依旧在那里行他的礼,然而阶下伺候的一班人,看他这种怪相,肚肠子都要被他笑断,不过不敢出声。阅者诸君,可知道那少年是谁,可知道那二人又是谁?想诸君不俟说明,早已知是云青祖孙父子了。他三人行过了礼,云青忽见稚华头上辫子不知去向,心里很为诧异,忙向他道:“你头上的辫子呢?”

  稚华道:“我的辫子,因适才磕头磕掉了。”云青道:“胡说。辫子长在头上,难道磕头还会磕掉不成?如果真有这回事,我为什么不曾磕掉过一回。”稚华道:“我的辫子是假的,不是真的。”云青道:“这又奇了,辫子能够装假,我长到老却未听见说过。”稚华道:“我因穿着朝服,没有一条辫子,殊不雅观,特地同父亲商量,弄了一条假辫,拖于脑后,一来为的是祖父见了喜悦,二来为的是行礼可壮观瞻,讵料他命运不长,霎时间便和我告别。”云青道:“辫子是假的,我明白了。但行礼是斯斯文文的事,为何这样卤奔,磕头把辫子磕掉,下次万不可再像这样。”稚华笑了一笑道:“孙儿下次不敢。”其实他嘴里如此说,心中早暗暗发恨:“你还想我到这里来磕头么?我果真重行到这里来磕头,除非是民国已消归乌有,否则宁死不愿。”他一面走,一面想。走不上多少路,便出了园门,折回内室。炎晖因天色尚早,当下遂向云青说道:“大人与其在这里清坐,不如仍回房安息。”

  云青道:“你们父子,也可以去睡一睡。”说毕,大家各散。稚华走入自家房内,原预备稍坐片刻,便往他们俱乐部,同那些朋友闲谈。后来想道:“不对。我是有事,才起得如此早法,他们未必和我一样,此时即便跑到那里,也不见得有个人影。”他想了一会,不由而然的,也就和衣躺在床上,酣呼睡去。约莫申初时分,他才惊醒,揉了揉眼睛,暗自说道:“我记得睡下去,没有多大的功夫,何以醒来,已是下午。”赶忙起身盥洗。盥洗后,命人端上菜饭,胡乱吃了一顿,也不耽搁,匆匆往那俱乐部去了。……他到了俱乐部里面,那些朋友,正在那里快乐,有的弹唱,有的对弈,有的打牌,有的阅报,有的围坐闲话。众人见了他,都笑着说道:“我们盼望稚哥许久,为何到此刻才来?”稚华道:“不谈了。我被我家祖父老头儿,头都闹昏了。”众人道:“为什么头都闹昏呢?”

  稚华道:“他不忘故主,天天在家里亭子上朝拜一次,到不能说他不是。然而人各有志,万无相强之理,偏生他这几日得着复辟的信,硬行逼我的父亲和我,今早同他一起去朝拜。”遂将半夜里如何起来拜牌,如何把假辫子踩掉,如何睡到这时方起各情形,详细告诉了众人一遍。众人道:“稚哥这一曲把戏,到也好耍。万一被那些做小说子的听了去,大可以做他们小说材料。”稚华叹了口气道:“像我家祖父这样古怪的脾气,乖僻的行动,可谓独一无偶。”他话还没说完,忽然那边有一人抢着说道:“何以知道没有?我昨天听见我小舅子说,他的先生,就和稚哥的令祖无异。”

  稚华转身将那人一望,见他穿着一套瞥脚的西装,头上鐍疤子,结了许多疙瘩,令人看了生厌。这还不算,他的鼻涕,淌到嘴边,还用舌尖在那里舔来舔去。知是那个新入局的朋友田福恩,看他这种形相,实在不愿意同他答话。但因为他说有人像他的祖父,勉强向他问道:“田兄,你说是谁像我的祖父?你的妻舅又是何人?”田福恩道:“哎唷,稚哥你在社会上还混了许多年,难道我小舅子的姓名,你都不晓得么?”

  稚华笑道:“奇了,他不是我的妻舅,我何如会晓得他姓名呢?”田福恩打着半调子的英语答道:“也是也是。我告诉你罢,我的小舅子,姓云名麟,字趾青,是前清一个秀才。”他正在高兴往下讲,稚华拦着他道:“你不用说了,我晓得这姓云的,便是当日意海楼的姨太太红珠嫁给他的,你看我说的错也不错?”田福恩伸着大拇指说道:“何如?我说我的小舅子,提起来你必是晓得的。”稚华道:“失敬失敬。我却不知道他是你的令亲,但你说的他的先生,究竟怎样呢?”

  田福恩道:“他的先生名叫何其甫,也是前清一个秀才,现充文言统一研究会会长。此人性情迂谬,自命为道学先生。我的小舅子看见他,如同看见鬼一样,动也不敢妄动。”稚华道:“可是推翻清室的时候,他曾在明伦堂上过一回吊的?”田福恩道:“你看这人何如?”稚华道:“可惜他不曾死着,死了到也算得个愚忠。”田福恩道:“我与他却不甚亲近,昨天听见我的小舅子说,他的先生把他喊了去,叫他赶快将那些八股翻出来,重行读得滚瓜烂熟。我的小舅子道:八股早已废掉了,读熟了有什么用处?他的先生正言厉色道:你说八股没用么?早晚就有用了。我的小舅子问道:先生何以见得?他的先生道:皇上现已复位,国事定后,科举当然是要复的。复了科举,我猜准还是用八股取士,仍遵守他的祖宗旧制。你如不信,来来来,我和你拍个手掌如何?他说这话时,大有诸葛亮刘伯温的那种神味。

  我的小舅子尚未及回答,他的师母从旁向他说道:我这几天被你的先生闹死了。他听见宣统又做了皇帝,说不出来的快活,口口声声都说他优贡已揣在荷包子里面。我说道:你敢是在这里做梦?他道:我就因为那年做的梦,才敢说出这句话。你可知我当日做梦的当儿,宣统还不曾出世。及至到了宣统即位,又被那些民党推翻,我后来觉梦得这未足为凭,也就不作此想。偏生目前他又登极,我的优贡,岂不是大有希望吗。他对我说个不了,我也不好扳驳他。现在他又立了一个什么当今万岁牌。每逢夜晚,读一遍八股,即向那牌位磕一回头。磕了读,读了磕,都要到三更天才睡。他虽不以为苦,然而他的一张嘴两条腿跟他却苦死了。他师母歇了歇,又接着说道:我有时同他讲,你已上了几岁年纪,何必还吃这种辛苦。假使因此损坏了自己的身体,那时才懊悔不及呢。他道:你们妇人家,晓得什么。古语说得好:三更灯火五更鸡,我不痛痛下一番苦读的功夫,未见得人家就肯把优贡送给我。咳,世间上好名的,我到看见过却不曾看见过像你的先生为了一个优贡入了魔道,难道得了优贡,就可当饭吃不成?云相公,你是一个明白道理的人,当住你的先生面,凭公说一句,我的话究竟有理没有理?……其时我的小舅子,听见他师母的话,正在那里为难,说有理呢,先生面子下不去。说没理呢,师母面子又下不去。刚要想个主意替他们解和,却好他的先生对他说道:云生,你莫要睬你的师母,我们还干我们正经事,你家里可有《大题十万逊、《小题十万逊没有?我的小舅子说道:“从前却也有一部,后来因为八股废掉了,不知把他高搁在那里?先生要这书何用?他的先生道:此书看似无用,一生复了八股,那书就大大的值钱,这叫做麟角凤毛,特稀为贵,你不要把他过于看轻了。我的小舅子道:既这说法,回去就将此书寻出来。其实他心里老大不以为然,然而表面上却不得不敷衍过去。他回转之后,就把他的先生近来一段趣史,做他的话柄。稚哥,你想想这位何老先生,一举一动,岂不是与你令祖大人一般无二吗?”

  稚华道:“我不笑他别的,单笑他读一遍磕一回头,万一他一晚读上几千遍,他的头一定要磕上几千回,他不嫌烦,我听听也嫌烦了。像他这样人,若和我家老头儿聚在一起,定然谈得入彀。即便不聚在一起。听了他这段历史,我逆料我家老头儿必极力赞扬,所谓方以群分,物以类聚。兄弟这番议论,诸位以为然否?”

  众人道:“稚哥的议论极是。但不知复辟这回事,究竟能永远成为事实么?”稚华道:“在我看来,好比萤火之光,一瞥即逝。大约不出二十日,必有变动,到了那时他们才知道枉用心机哩,若事前阻拦他们不许轻动,他们死也不甘。即以我家老头儿而言,他何尝不是其中一份子,现在却洋洋得意。一旦张勋打败,怕他的那团高兴,不由而然的,也就付之于东洋大海去了。”田福恩笑道:“稚哥的令祖,固然有连带关系。就是我刚才所讲的那个何老先生,他方且希冀什么优贡功名,天天在那里磕头如捣蒜,假使取消复辟,他岂不是做了一场大梦,非但他无面目见着他的学生云麟,恐怕也无面目见着他的家中妻子。我不愁他别事,他为人生性迂拙,照常因此弄出什么意外事来,才真真不犯着呢。”

  他们正在高谈阔论,外面忽送进一份报纸。稚华接了打开一望,笑着说道:“果不出我所料,业已有人出来反对了。”众人道:“反对他的,究竟是什么人呢?”稚华道:“还有那个,就是那最有名望的段氏了。你不看见北京的那个专电,说是段氏在马厂誓师,预备和张勋开战。无论老张的实力怎样,然而遇见老段,我包管老张就要倒霉。何以呢?老段师出有名,登高一呼,各方不难响应。况他的旧部,充当师长旅长的很多,他既举了义旅,没有个不愿为之尽力。老张呢,他手下全是乌合之众,平素又无甚纪律,临了战阵,要不了几个回合,定然是被那边杀得大败亏输。我先前还说以二十日为期,照此看来,十日之内,大局便可解决。我的话如有一句不灵验,我也不叫个程稚华了。诸位等几天看罢。”说着便辞别了众人,先自去了。众人见稚华已走,也就不再多坐,一哄而散,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八十六回报师恩门生忙后事助丧费壮士念前情

  我常说世界上的事,变化万千,从没有可以预定的。今日如此,明日未必不如彼。今日如彼,明日未必不如此。如行云之在空,如流水之在地,令人不能捉摸。我何以说出这句话呢?因为我这部《广陵潮》,其中所纪的许多事实,大概都是如此。就从这回书说起,有因期许过深,后来转忧惭殒命的;有因贫穷已极,后来反暴富起家的。世事无常,在当日何尝意料得到呢。闲言休叙,且说何其甫送了云麟出去之后,他仍然兴高采烈,笑嘻嘻的和他妻子美娘说道:“你适才同云生讲的一番话,似乎说我近来举动,如同发狂。其实我何尝发狂,不过他既有复位之时,我难道就无功名之望,你不预先向我道贺,还要热讽冷嘲。幸亏我当时装做痴聋,若认真与你争论起来,显见得我无容人之量。然而你试想想究竟我错呢?还是你错?何况妇人家都是些盐酱口,坏话呢,十句到有九句应。好话却不曾应过一回。假使被你说个正着,他禄位果然不长,我功名也就等诸镜花水月了。常言说得好,夫荣妻贵。我揣你的心理,好像与别人不同,宁做秀才婆娘,不做优贡太太。你这人岂不是福薄吗!”

  美娘见他把自家好意拂掉了,也冷笑了笑道:“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。我当初原舍不得你过于用功,所以才苦苦的切谏。早知你不听我的话,我何必枉费唇舌。从今以后,你莫说每晚读到三更,就是读到第二天天亮,我也不来管你闲事。好在你有病,是你自家吃苦,难道旁人还能替代不成?”何其甫这时且随她说,却不理会。等她说毕,忽向她咬文嚼字的道:“你可读过孟子乎?你可知道孟子上以顺为正者,妾妇之道也,这两句书乎?你如不懂,我岂不可讲给你听乎。”他说出这一大套乎字不打紧,到把个美娘闹得头昏,心里又好气,又好笑,当即把他抛下,竟自往房里去了。他一人坐在板凳上,到也不觉得无趣。正想做一篇八股,预先操练操练,省得到考那优贡时,笔底下艰涩。刚要去拈那枝笔,忽听门外有人问道:“其翁可在家么?”他开门一望,见是他的好友严大成,赶忙招呼他入内坐下,说:“严兄,这两天可曾听见北京的信息如何?”

  严大成道:“我原是不晓得信息,特地到其翁处来询问。谁知道其翁也同我一样,在我的愚见,张大帅既做了这惊天动地的事业,他未必没有把握,只要各省一致附和,还怕这一统河山,不仍为大清国所有么!”何其甫道:“严兄所见极是,此次复辟,虽属张大帅功劳,实亦宣统皇帝的洪福。不过我们要打探这些消息,究竟在什么地方才打探得出呢?”严大成道:“信息灵通,莫过于报纸。我们总须得天天看一份报,才不愁消息不灵。然而为着他又要花费我们许多钱,殊不值得。”何其甫道:“你提到看报,我到想出一个好法子来了。花钱既不多,报纸又有得看。”严大成道:“其翁想出什么好法子呢?”

  何其甫道:“教场茶馆里,不是有卖报的么,听说看一份报,只花一个铜元,这价钱再便宜不过。或虽不喜上茶馆明早到要为这事,和你前去吃碗茶。一来为的是可以借此谈谈心,二来为的是又可借此看看报。你看可使得么?”严大成道:“其翁想的这法子很好,我们明早就一同去罢。”他俩约定后,严大成就回去了。次日何其甫早起,先用白水泡了一碗锅巴,狼吞虎咽,将肚子混饱。然后慢腾腾地约了严大成,到那茶馆里茶叙。……他们入了座,堂倌便泡上茶来。何其甫一面品茶,一面就向那卖报的取过一份报,细细的阅看。讵料他不看犹可,看见了那个专电,不由而然的就打个寒噤,直把他吓得舌头伸出来,几乎缩不进去。歇了半会,他才自言自语道:“怎样好?怎样好?”

  严大成见他如此惊慌,知必又有什么变故,忙问道:“其翁看了报,为何改变常态,难道张大帅那边业已失败不成?”何其甫道:“虽不失败,怕的也不远了。”当下便将报纸递给他手内,他接过一看,原来段将军已在马厂地方起兵讨贼,连日和张勋打了几回仗,张勋均不曾占着优胜,心里也很代张勋着急,遂对何其甫说道:“照这情形,似乎有点不妙。”何其甫道:“我不懂老段这人是何心肝?论名分呢,他也做过大清的臣子,受过大清的恩德,便没有张勋出来复辟,自家也应该有此主张,何况人既发难于先,他正宜协助于后。偏生他不明大义,视清廷如同仇敌一般,慷慨兴师,大有灭此朝食之概,岂不是恩将仇报吗!”

  严大成道:“可惜老段不曾听见其翁这番议论,如被他听见,恐他也俯首无辞了。”说着,那肚子里的五脏神,已向他宣战。他此时饥不能耐,忙问何其甫道:“其翁带甚东西吃?”何其甫道:“我在家已吃过了,你请自便罢。”严大成见他已吃过,便命堂倌带了一碗面,刚刚才吃了一半,何其甫忽然喊道:“不好不好,肚里疼他很,大约要大解了。你且坐一坐,我去去就来。”当下飞也似的,跑出了茶馆。严大成等的约有一个钟点,连他影子也不看见一个,这才明白他另有作用。却也没法,幸喜身边还带着钱钞,只得自家将茶资会掉,又取了一个铜元递给卖报的,他才出了茶馆步行回来。一路上思前想后,觉得上了何其甫的大当,到要当面质问他一下,看他有何话讲。主意已定,一直跑到何其甫那里。……何其甫见了他,不待他质问,赶忙笑着说道:“适才对不住,到累严兄久等了。我大解之后,本预备再到茶馆,不想出了厕所,便遇见一个熟人,拉我同他去有事。我说还有人在茶馆里等候我,此刻却不能奉陪。他道:好在耽搁时候多一会儿,再去也不迟。我被他缠得没有法,只好跟着他走。及至办完了事,为时业已不早,要想再往茶馆里来看你,怕的你去得好久了。与其徒劳往返,不如改日再会东道罢。”

  严大成道:“好说好说,我辈文字之交,不在乎此,惟因其翁去而不返,令我很不放心,所以特地过来,探望探望。”其实他面子上虽说得好看,心里早恨他一个大洞,以为你怕会东,架词屎遁,过后偏要来掩饰,我若明揭其旨,你还有置身余地么!说毕,也就不辞而别。过了数日,张勋在北京果然失败,逃往荷兰使馆。扬州得到这信,莫不欣喜非常,大呼民国万岁。其时何其甫刚在那里午膳,忽然耳朵里听着这不幸的事,不由的失惊道:“当真么?当真么?”

  登时那碗饭就吃不下去,躺在床上,放声痛哭,好比死了父母一样。他到底是上了几岁年纪的人,本来不经得什么辛苦,加之着了一回急,胸口间不免觉得有些饱闷,这天连晚膳也不想吃,第二天就爬不起来了。……说也可怜,他在那复辟的当儿,何等高高兴兴。一旦取销了复辟,自家的功名,固然绝望,还恐被他妻子美娘嘲笑其旁,因此羞忿填膺,竟致一病不起。美娘见他忽然病倒,知道为的是那个功名,则反解劝万分,叫他安心静养。无如末运已临,药难挽救,他的病一天重似一天,虽百计延医服药,毫无效果。这时候美娘晓得不妙,忧急万分,看来已到临危时候,只得赶紧着人将云麟请来,和他商量他先生身后问题。云麟道:“师母放心,先生万一不幸,我当勉为其难。不过此刻还望他病好,尚谈不到。依门生的意思,还想请医生来诊视。看他老人家可有救星。”

  美娘道:“云相公究竟请那一个呢?”云麟道:“我想请我那个朋友看一看,他虽没有什么名头,医理却还不错,这人姓朱名成谦,师母曾经听见人说过么?”美娘道:“可是和柳家少奶奶有点戚谊的?”云麟道:“师母所说的就是他。”美娘道:“云相公既然相信,就烦你请他即刻过来,如能救得转来方是天不绝人呢。咳,你家先生,半生来都是为那热心功名四字所害。即如近来,口口声声,都说他是宣统优贡,到了今日,宣统依旧不做皇帝了,他的优贡也不想了,可算做了一场大梦,活鲜鲜地把这条命送掉。我不恨别个,只恨他梦里过着的那个四夕山人为甚哄他梦到如此地步。”

  云麟道:“梦本无凭,安能信以为实。先生病虽至此,师母且不必过于忧急,等我把那朱成谦请来,再行定夺罢。”说毕,便出门而去。不多一会,云麟果然偕朱成谦来到。美娘见那朱成谦獐头鼠目,一点医生模样也没有,料想不会有什么大本领。心里很瞧他不起。但既把他请得来,只得勉强叫云麟陪他同至病人榻前切脉。其时何其甫正昏昏沉沉睡着,那喉咙里的痰,又不时的响来响去。他切了一会脉,遂出来向云麟说道:“令师的病,是个不治之症,怕的不在今晚,就在明早,一定是痰壅气闭,到宜乎把后事赶快办成,免得临时凑手不及。我和趾翁说的是知己话,便开下方子来,也是没用。”

  云麟道:“原是请老兄来斟酌的,既这说法,也只有听天由命了。”随即把朱成谦送了出去。……成谦走后,却巧何其甫业已醒转过去。云麟站在他床前问道:“先生此刻心思,究竟觉得怎样?”何其甫叹了一口气,低低说道:“功名误我,夫复何言。我恨不得立刻便脱离浊世,所不舍的,就是她孤儿寡妇二人,将来如何过活。”一面说着,那扑簌簌的老泪,如雨点般滴将下来。他停了半晌,又接着说道:“我的学生虽多,只有你一人是我所赏识。我死之后,你的师母师妹,还望你照应他们,我死在黄泉,也当感激。”云麟听他先生说到这里,忍不住也两泪交流。忙即答道:“先生遗嘱,自当谨记在心。我云麟日后倘背师言,必为神人所共殛。”

  何其甫见他首肯,微点了点头,遂不复语。然而美娘此时把他师生俩的话,听到耳朵里,早已在旁边哭得似泪人一般。还是云麟将她劝住说道:“师母不必哭了,我们须要办我们的大事。我此刻权且回去一下,筹划些银钱,好购买丧中应用各物。”他说完便别了美娘,喊了一辆黄包车,飞也似的转回自家公馆。云麟走到里面,红珠见他这匆忙样子,当即问道:“你回来敢莫有什么要紧事么?”云麟惨然说道:“我的先生,现已病得要死了。”

  红珠道:“你前几天不是在他那里么?你在他那里,他还精精神神,为何一病就病得要死?”云麟道:“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”遂将他如何得病,如何要死,如何嘱托,如何回来筹款各情形,一一告诉了红珠。红珠道:“论你们师生的感情,总算不坏。此次既遭了大故,当然是义无可辞。但你究竟预备筹画多少呢?”云麟道:“就目前而论,我想先筹划一百块钱。”红珠道:“不彀不彀,衣衾棺椁,到要用去了若干,其余那样不要钱买,好在我箱子里尚存一百多块钱,你就拿去用罢。”当下捡出递给云麟,云麟得着这钱,仍就坐了原车,一直到他先生那里,幸喜他先生尚未咽气,赶忙命人去采办。等到他布置停当,他先生也就呜呼哀哉,伏维尚飨了,可怜那美娘抱着她女孩儿光孟,哭得一佛出世,二佛涅般,说不尽许多凄惨。后来还亏云麟再三安慰,她才止住悲啼。这夜里云麟也不回家,便在此伴灵。天才微亮,他遂招呼人送信给他先生的那一班朋友。约莫己初光景,吊者业已纷来。有的说其翁中道云亡,我们文言研究会里又少了一个领袖。有的说其翁死得其所,将来可免做亡国之奴。议论虽多,却不曾有一个提到他身后之事。他生前所交的这班朋友,也就可想了。云麟此时也无暇向他们招待,忙了这里,又要忙到那里,简直没有一刻儿余闲。及到收殓已完,他才偷下工夫,回家休息。……

  过了几日,他撰了一副挽联,亲自向他先生灵前去张挂。他师母美娘见他说道:“云相公来得好极了,我正要着人去请你,因为昨天有人送来一封信,另外还拿着奠仪二百元,说是他主人姓饶的叫他送来的。我问他主人名字叫什么,他道:我的主人叫做饶凤池。我问他主人住在什么地方,谁知他头也不回,便自去了。我想你先生在日,并未曾听见说过有这阔朋友。若说是那个饶三,他早已穷得要死,先前还时常来找你的先生,如何会送这一份极厚的奠仪呢?”云麟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,先生除认得他,却没有第二个,然而就是说他送的,怕的告诉人,人也不相信。我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好在他既送得来,无论什么人,总算领他的盛情罢咧。”美娘道:“你可把信拆开看一看,究竟内里说的什么话?”云麟道:“到也不错。”随即将信拆开来,但见上面只写了几句,说是“倾闻何先生作古,令我不胜悲悼,兹特饬价送上二百元,聊佐丧中费用”云云。下款署着饶凤池三个大字。

  他看了一遍,知道这人一定是个富翁,又和先生素来认识,否则断无送奠仪之理。即使肯送奠仪,也不见得这样丰富。思来想去,这闷葫芦叫人真难打破呢。当时便对他师母美娘说道:“此人大约住在城内,我日后都可以探访出来,现在且随他去罢。到是这笔款子,师母须把他收好了,俟将来再凑几文,存在钱庄上申息,就可以敷衍度日了。”美娘道:“云相公代我母女们筹画周到,不但我感激万分,恐怕你的先生死在阴间,也保佑你养一个大头大脸的儿子。”云麟道:“师母过于言重,这是门生分内应做的事,当然无可推诿。倘因此加以奖许,转叫我心里不安。”他话说完,又问了问别的事件,然后才兴辞而出,这且按下不表。

  且说上文所说的那个饶凤池,究竟是何等脚色?在我这部《广陵潮》中却未曾叙过他的历史,也未曾提过他的名字。此次忽然出现,岂不是另起炉灶吗?然而在下敢说句大话,是凡书中所有的人物,没有个不有根据的。即以这饶凤池而论,我不说出他来便罢,若把他说出来,还与诸君是个熟人。此人是谁?就是当日曾经敲过何其甫竹杠的那个饶三。他自小虽流落江湖,所作所为,却不像他那两个哥哥的举动。他果托天老爷保佑,何尝不能扬眉吐气,步那孟海华后尘。无如命运多乖,到后来几流为乞丐,代他设想,怕的永无发迹之期。谁料他绝处缝生,老天予以大大机会。诸君要知道他这机会从何而至,须待在下慢慢叙来,然后自能分晓。原来饶三落魄穷途之际,正明似珠被冯大拐逃财物之时。他这一天走至街头,却巧撞着那个倒霉磕睡的朱成谦。他两个本是熟人,当即问道:“我听见朱大哥和你令表妹同在上海,谅必得意,为什么又跑回来呢?”

  朱成谦长长叹了一口气道:“人要倒运起来,很好顽的。我那舍表妹自从真都督死后,他打算把平素所有的财物,一古摆儿用船装至扬州。在他未动身之前,便命我先回来代他购买房屋。我满意把房屋购定,多少都可捞摸几文,岂料他因游览焦山,被船户将船开去,她财物既一无所有,我自然更穷得精光了。”饶三道:“这船户可知道叫什么名字?是那里的人呢?”朱成谦道:“那船户叫做冯大,是淮北人,他有个妻子叫做小冯,本来是跟舍表妹的。那晓得他夫妇俩串同一气,席卷而逃,岂不令人恨煞。”饶三道:“难不成令表妹就不报县缉捕么?”朱成谦道:“舍表妹何尝不向镇江警署里去报告,叵耐警署里置而不问。”饶三道:“这些囚囔养的,吃粮不管事,实在可恶。”  朱成谦道:“三哥多时不见,为何也穷得这样?”饶三道:“无事可做,不穷怎样呢?”他二人谈了许久,也就各自分散。饶三回转鼓楼之后,心里很代明似珠不服,暗自嚼念道:“我不遇见冯大那厮则已,倘若遇见那厮,一定要生啖其肉,方泄我不平之气。”

  他想了一会,觉得我不去找寻他,他也未必肯来找我。与其在家坐以待毙,不如出外另觅生机。但是要往淮北这地方,究竟投奔那一个呢?无巧不巧,忽被他想到那水上飞的周二。这周二先前曾与饶三做过几回事,性情到很爽直的,他在陆路上虽算不得一个英雄,然而水里头,却要数他是一个豪杰。他这晚坐在那水寨之内,便有人来报扬州饶三爷过访。他知道饶三此来必有事故,忙不迭的离座相迎。饶三见着了他,早笑嘻嘻抱拳说道:“周二哥久不会了。”周二道:“彼此彼此。”当即邀入寨内坐下。饶三道:“小弟到此,一来替二哥请安,二来有件事奉恳。”周二道:“自家弟兄,不妨明说,没有个做不到的。”饶三遂将冯大拐逃明似珠的财物一段情节,细细说给周二听,并道此人据闻家住淮北,小弟因他既系船户,淮北又在二哥管辖之下,所以特地过来求二哥帮助,将他缉获,明正其罪。至于财物,倘能原璧归赵,愿分一半,充作二哥寨中经费。”

  周二道:“老三说那里话,我们绿林中人,最重义气。既是你出来请我,我若贪图财帛,那就不义了。今晚已来不及,明天我派几个人同你去察访。他如果仍操那弄船的营业,不问他走到天边,我包管可以把他捉住,”一宵无话。次日早起,周二便选了几个得力的,和饶三坐船前往,一路上询问各船船户。有的说是不认得冯大的,有的说是虽认得冯大,现在却不知道他往那里去的。好容易这天傍晚,行近邵伯地界,有人报告冯大的船,就在湖面停泊。饶三听了这话,乐不可支。等到夜深当儿,带了众人,一齐跳上冯大的那个船头,将他夫妇二人和那些水手,全行杀死,然后把他箱栊里所藏财物,悉数运到自己船中,还恐露出破绽来,又留下柬帖一张,故作疑兵之计。结束停当,始行呼啸而去,他可谓鞭敲金镫响,人唱凯歌回了。……但他得了这种意外之财,全亏周二的大力,思源饮水,当然要分给若干。然而周二却不受分毫,说至再三,才允提出一份给他手下兄弟们的赏号,其余的仍由饶三暗暗运到一个秘密所在,暂时却不敢露白,深恐为人瞧破,不免就有后灾。后来探听得此案业已虚悬,方敢取出那些钻石珍珠,带往上海售卖。他将珠石易了现金之后,觉得扬州虽是家乡之地,人皆知道我的底细,万一挟赀回里,岂不叫人疑心。因此就在那上海地方,和人合股开了一个极大旅社。说也好笑,老天看见他有了资本,不由而然的也会势利起来。年复一年,他居然获利无算。不过他先前本无名字,此时既然得意,遂请人代他起了个凤池,刻下有事回扬州,听得何其甫业已作古,心里不无吃了一吓,当即说道:“哎唷,何老先儿竟去世了么?想我从前困穷时候,也承他屡次帮助过几文。他如今身后萧条,我到不能不有所补报。若是送少了呢,却不够他家母女过活,最好不过,送他二百块钱奠仪,似乎良心上才过得去。”

  独自斟酌了一会,始将洋钱取出,另外又写了一封信,着人送往何其甫家中。在饶三拥着多金,区区二百元,原不算事。然而美娘得了这大宗接济,如同天下落下金子一般,每天都向他丈夫灵前,说是你若有灵,须保佑姓饶的子孙昌盛。其实饶三做过这回事,他早已付之九霄云外去了。不谈美娘在家感激饶三不置,且说云麟因为他先生还不曾安葬,特地过来和他师母商酌日期。美娘道:“论死者呢,却宜早早入土为安。但是他系新丧,此刻便把他抬到荒郊,我心究老大不忍。依我意思,等到了百日后再议罢。”云麟道:“这也说得是。”正要再往下说,忽有一人飞跑进来,问:“我家少爷可在这里么?”云麟见是自己的家人,便道:“你为何急得这样?”家人道:“少奶奶不好了,太太请少爷赶快回去。”他听到少奶奶不好了这句话,魂灵儿登时飞上半空,也不再回,踉踉跄跄出了大门,径向自己家中而去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
  第八十七回养娇娃老人托梦兆排劣货学子散传单

  此时云麟因步行很慢,见路旁停了一辆黄包车,也不问青红皂白,跳上去向着车夫说道:“快快快,南河下……南河下。”那车夫见他忙得这样,知道必有要事,也就不敢耽搁,飞也似的,望前直奔。不多一会,已抵自家门首。他当即付了车价,迈步而入。这当儿总以为家中不知闹了什么乱子?谁料走进去鸦雀无声,连针尖儿掉在地下,都听得儿响,心里好生诧异。及至跨入柳氏房内,红珠望着他摇摇手说:“你的脚步放轻些,她好容易此刻才睡着了,莫要又把她惊醒。”

  云麟听了红珠这番话,愣了一愣,却不晓得她葫芦儿里卖的什么药。见他母亲和他的岳母龚氏,坐在靠柜子一张连凳上,赶忙过去见礼。见过了礼,便对龚氏说道:“岳母几时来的?”龚氏道:“我得着信就来了。”云麟道:“岳母到同我一样,听见家人去报告,不但把我吓得魂不附体,而且连腿底下都没有劲,还是坐车子回来的。现在他究竟怎样咧?”

  红珠道:“你在家里,她还好好的,自打你出去之后,约莫隔了十分钟,她就觉得肚里微微有点疼,大家尚不甚注意,后来越疼越很,登时便晕了过去,她晕过去不打紧,到把母亲急得没法想,还是我一面用姜汤来灌救,一面又着人就近请了一位先生来。等那先生到了这里,她已苏醒了一会。先生当下代她切了脉,说她是感受急寒,以致冲动胎气,故而晕厥,照脉象还不妨碍,遂开了几味药,早命人煎好给他吃下去了。”

  云麟道:“奇得很,她有孕我如何到不晓得?怪道她这几个月来,面黄肌瘦,茶饭也不大想吃,我总猜她是病月的缘故,却未想到有孕这一层。”龚氏道:“姑少爷,你还是年轻的人,不曾经验过,病月是病月,有孕是有孕,如何看不出来。我从前怀我家这个姑娘,也是这样,到了两三个月后,便能分别清楚。”他母亲秦氏接着说道:“亲家太太的话,说得不错,他们这些少年人,那里知道这道理!麟儿,我有一句话交代你。媳妇既然有了身孕,古人的胎教,你是要遵守的。”云麟笑道:“娘说话真发笑,我到有好两个月不进她的房了。”他母亲秦氏道:“这才是个读书人。”云麟道:“守胎教怎样呢?不守胎教又怎样呢?”他母亲秦氏道:“你真是个书呆。守胎教,生下小孩子来,都是聪明的。不守胎教,生下小孩子来,都是钝拙的。难道这最浅的学问,你竟不懂么?”云麟刚欲回答他母亲的话,忽听得柳氏在帐子里咳嗽,赶忙走近床前,将帐子掀开问道:“你这时可好些么?”柳氏微点了点头。秦氏见她已醒,便站起身来向龚氏说道:“亲家太太,我们到外边去谈罢,省得病人怕吵。”

  大家遂一齐出去。且说柳氏自从嫁给云麟,其先并未曾有过身孕。此次有了身孕,不但家中疑她是病月,就连她自己也不知是孕。若非先生切出是个喜脉来,她们还睡在鼓里呢。过了几日,龚氏见她女儿的病,渐渐复原,也就回去。但是龚氏虽回去,心里却记挂着她的女儿,为什么呢?她因为他女儿是个病后的人,现在又有了身孕,倘不好生调养,将来身体上必大吃其亏,因此瞒着她父亲柳克堂,常常送些食品给她吃。其实她为人很贤淑,到不在吃上用功。虽说是有孕在身,不像那些好吃的女人家,今天想这样,明天想那样,丈夫忙得来呢还好,万一丈夫忙不来,她就指桑骂槐,暗暗讥诮她丈夫没用,甚至丈夫被她逼迫没得法,典家堂,卖祖宗,弄得来把她吃,她还说是应分。诸君切莫谓在下这句话说得过甚,如今世界上却有这种女人,不过居其少数罢咧。咳,人家娶了这种人进门,总算是他丈夫大大的不幸咧。然而我书中所说的柳氏,却非其类。她只要一家和和气气过日子,比那朝吃鱼,暮吃肉,还强似几倍。不然,你生姜,我皂荚,虽再吃些珍肴美味,也不见得舒服。诸君想,她岂不是云麟的一个贤内助吗!光阴飞快,眨眨眼又合到了柳氏怀胎足月的时候。这时云麟已将他先生丧葬忙完,坐在那书房中无事。忽然红珠笑嘻嘻走进来向他说道:“姐姐家里,着人催生来了,你何不往里面去看一看热闹呢?”

  云麟听见这信,当下便偕红珠匆匆入内,果见桌上摆了两个朱红漆描金的托盘,一个盘内盛着小孩子的鞋帽,和十几套衣服。一个盘内,盛着小孩子的几件装饰品,什么金锁金镯呀,金帽子金帽索呀,黄铮铮的在那里放彩。云麟向来知道柳克堂是悭吝的,那里肯拿钱出来,这些物品,都是龚氏的意思拿出来的。因笑对柳氏说道:“为养一个小孩子,又要你母亲花上许多钱,真叫人不过意。”柳氏道:“我原拦过我母亲的,我母亲说这面子万不能不做。才养头一个外孙儿,外婆若过于省俭,定被亲戚朋友们耻笑。好在我送这一次,下次就次可以随随便便了。我因她既说这样话,也不便再向她阻挡。谁知她送来的礼物,竟如此之厚,这真是富而好礼咧。”

  云麟道:“未出世的小娃娃,先就预备了金锁金镯,岂不把他的福折煞。假使接二连三的养上好几个,你母亲到要破费若干。怪道人家都说女儿养不得,大约就是这个原因。”柳氏忙啐了一口答道:“养小孩子也会接二连三的么?至于说是女儿养不得,试问你可保得住不养女儿?万一我此回竟养个女儿,你还是把她送掉呢?还是把她抚养?”云麟道:“我闹了一句玩话,到被你问得理屈词穷。罢罢罢,你如果养下一个女儿来,我准备多把些银钱在她身上用,想你当没有话讲了。”

  其时红珠也从旁笑道:“男的要用钱,女的也要用钱,不然老子就容易做么?姐姐是要分娩的,人不可过于辛苦,让她在这里歇一歇,我们到前面去罢。”随即拉了云麟就走。约莫隔了五六日,这天晚上,柳氏觉得微微有点腹痛,虽自家知道要养,却不肯轻易告诉人,生恐告诉人,倘若不是的,反被人笑。到后来越痛越紧,才禀明秦氏。秦氏一面着人去喊稳婆陆老老,一面着人去接她母亲龚氏。又命红珠将那参汤炖好,预备给她吃下,接一接气。不到一刻功夫,陆老老和龚氏早已来到,云麟见他痛得这样,未免吃了一吓,当下坐又不是,站又不是。还是陆老老说道:“少爷可往前面去烧烧香,祷祝催生娘娘,送生娘娘,保佑少奶奶快生快养。这里却用不着少爷,等到少奶奶生下一个小少爷来,然后再给少爷喜信。……”他这时听了老老的话,如同狱囚遇着大赦一般,飞也似的跑至前面去了。照作者这说法,难道他连一点夫妻情义都没有么?这就错怪云麟了,云麟本来胆小,又不曾见过人家生育,此次还是破题儿第一遭,焉得不把他吓坏。幸亏有人叫他前面去,他遂借此离开,其实他心里何尝放下,有时候跪在神前默祷,有时派着人打探情形,好比那热锅里的蚂蚁仿佛。一直候至天亮,仍不见里面有甚消息送出。他此刻非常磕睡,只得伏几而眠。刚在那入梦当儿,似乎见他先生何其甫站在他面前说道:“云生云生,我感激你照应他们母女的大德,特地送一枝玉凤给汝。”遂拿着一只白玉小凤凰儿,走进里面。

  云麟也跟进去,就见他进房内,将凤凰揣入柳氏怀内,掉头便走。云麟道:“且请先生少坐。”他正在那里大喊,忽然有人推他道:“少爷醒醒,少奶奶已添了一个小姐了。”他这时把眼睛睁开一望,始知适才所遇,都是梦境,忙即问道:“少奶奶养过之后,可结实么?”那人道:“结实不结实,我到不曾听见,但听见说大小均平平安安的。”云麟道:“只要大小平平安安就罢了。”便跑至里面,红珠见了他,向他笑道:“恭喜你添了一坛酒了。”云麟道:“酒是我最喜欢的,可拿大杯子来给我吃。”

  红珠道:“你不必故意的装着不知姊姊虽说养了个女孩儿,究竟她是养的头一个呀,你对于亲戚朋友们,送蛋呢,还是不送蛋?”云麟道:“当然是要送蛋的。”红珠道:“你的话真叫人听了老大不懂,不送蛋,难道还有别的东西可送不成?”云麟道:“何尝没有。不送蛋,便送寿桃。”红珠道:“过生日送寿桃,我到看见过,却不曾看见过养小孩子,也送这个。”云麟道:“你可晓得外面的世情么?现在生活程度日高,人家养小孩子,没有个不打算盘的。”红珠道:“我不相信养小孩子,还要打算盘。既要打算盘,她就应该不养。”云麟道:“你真呆了。养不养能由她做主么?她要算盘,也有她的理由,她因为经济上关系,觉得蛋的价值,比较寿桃贵上几倍。与其送蛋,不如改送寿桃。其实省不省并不在乎这一点,即以我而论,家道虽系清贫,也还要敷衍一点门面。”

  红珠道:“我同你的意思一样,当省的要省,至于不当省的,便再没钱,总须设法将门面顾好。”云麟道:“原是的。我已命人到蛋行里去备办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欲跨进房内。他岳母龚氏急忙拦住道:“这是暗房,姑少爷可不必进来,我把你家小姐抱来给你看。”云麟听了这话,赶即将身子缩回,站在门外,果见他岳母手里抱的那个小孩子,如同粉妆玉琢仿佛,遂笑着对他岳母龚氏说道:“这个孩子,我已代他起了个名字,叫做玉凤。”龚氏道:“玉凤两字,到很起得不错。你熬了一夜,可往那边去休息罢,我们也要睡一睡觉。”

  云麟道:“我此刻到不磕睡了,岳母可请自便。”说过之后,他随即回到书房坐下,心里暗自念道:“我刚才睡眼朦胧之际,明明看见我的先生,将一只玉凤给我,谁料醒来,他已不见,偏生后面就报这女孩子落地,大约这女孩子总有点来历呢。”

  他在那里想了一会,精神也就觉得疲倦,赶忙站起身来,回转红珠房中安歇。他这一睡不打紧,直睡到红日沉西,方才醒转。其时家里的人,早七手八脚,将蛋染好。云麟便命人分送各处亲友,接二连三的忙了几日,其事始毕。且说云麟的那一班亲友们,听见他养了一个女孩子,都替他非常欢喜,以为他自从娶了柳氏,多年并未曾生育,此次虽添个女儿,究竟大家也应祝贺。所以到了满月那一天,大家均纷纷送礼,前来道贺。这时候云麟早忙得应接不暇,幸亏他的同学乔家运,和他的舅子柳春,向他说道:“我们在此替你陪客,你可腾下工夫,到里面照应别的事去罢。”

  云麟道:“好极好极。我正苦不得分身,既有你们二位代我招待,料想一定周到。今晚我已预备了几桌筵席,屈留大家在这里小酌,奉烦代约一声。”他俩笑道:“我们做陪客的,听见有得吃,格外高兴。就是大家不肯在这里,我们也要死拉活扯的,把大家留下。不然,主人看见没有客,怕的连我们这一顿,都因此取销了。”云麟当下也笑着说道:“我的心里,居然你们一猜便着。推开窗子说亮话,你们如果没有留客的手段,非特晚间不得给你们吃,而且还要大大罚你们一顿,问你们下次可当心不当心。”他俩道:“如果照这讲法,我们赶快把这个职务辞掉罢。做陪客原想贪图些利益,谁知利益还不曾到手,你先和我们提出最苛的条件,一个个竟不肯扰你,我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!”

  云麟道:“闹也闹彀了,我去去就来,等到晚间,多敬二位几杯,算酬劳,好不好呢?”说毕,便匆匆往后面去了。他去了片刻,仍旧出来和那些亲友周旋。其时乔家运向他说:“趾青,你家亲戚之中,还有两个人不曾来到,你可晓得么?”云麟道:“你说的可是伍老和田福恩?”乔家运道:“不错不错。”云麟道:“伍老呢,刚才我的姨娘同我说,县里请他去吃午饭,大约晚间才可以前来。至于田福恩,他是个没事的人,应该大早就跑到这里了,到此刻还不见他一个影子,想必又在他们俱乐部里干什么勾当。”

  乔家运道:“奇怪,你的令姊丈,还有个俱乐部,真令我意想不到。”云麟道:“他那里能够组织俱乐部,这俱乐部是程云老的孙子程稚华所组织的,不知道他托什么人介绍,才和那些同志的终日混在一处。”乔家运道:“这句话还像,要说俱乐部是他组织成功,不问告诉谁也不相信。”大家正在那里谈论,一面下人已将酒席排好,遂一同入席,用过午膳。众客之中,有的出去有事的,有的在此打牌的,有的围坐闲话的,到比先前清闲好些。不多一会,才见那个田福恩七喘八吼的,由外面气吁吁跑进来。他也不招呼众人,忙把手里的一根文明杖,向地下一掼说道:“该应该应,今天真是晦气,我上了我家那个老杀才的当了。他诓骗我到会里,一直饿到此刻,还没有东西下肚。那五脏庙里,正兴风作浪,不得开交。你们快快拿点东西给我充一充饥罢。”

  他说了这一大套,在下可代大家罚得誓,一点儿头绪也摸不着,尽呆呆的望着他发笑。还是云麟晓得他们父子又有什么交涉,忙命人往里面端出四个茶食碟,放在他的跟前。他一面吃,一面对着云麟说道:“今早我原打算就到你这里来,刚刚出了门,又被我家那个老杀才喊回去,我问他喊我做什么,他说:昨晚接到商会上的传单,准于今天上午开紧急会议,万不能不到。无如我身上不爽快,你可代我前去一行,做一做代表。我道:这事可不行呢,马上我要往人家去吃酒。他说:那里既开会,一定有酒吃,何必跑到人家去呢。我听了他的话总以为是真的。好在你这里晚上来也不妨,一脚就先到商会。那料到了商会,大家都枵腹从公,坐在那里议事,好容易等到这个时候,方才各散,岂不是白白的吃了一场辛苦吗。常言说得好,有打罪没有饿罪,我家那个老杀才,偏生叫我忍饥受饿,我回去定然与他誓不两立。”

  云麟道:“闲话不谈。今天商会上究竟议的什么要紧事呢?”田福恩道:“就为的那袁世凯从前和某国订的二十一条密约,与我国大大不利,拟欲把他取销,叵耐某国不肯,因此遂议决实行抵制劣货办法,冀他觉悟。然而在我眼光看来,即便抵制,也未必就生效力。何以呢?商人要顾商人的血本,难道因为这件事,便把以前所购的劣货,一律焚毁不成?看起来也不过随便闹闹罢咧。”柳春道:“这到不然。我国商人何尝不是国民一分子,果真以国家为重,不和他买卖,他虽再有实力,也没用处,我到可以借此制他的死命。”

  云麟道:“这种计划,再好不得,可惜目下国民的程度,没有这样进步,他只晓得保自身,至于国亡与否,就像与他无甚关系一样。其实国亡了,他的身子还能保得住么?”大家谈了许久,天色渐渐昏黑下来,云麟便着人将厅舍上面的灯,全行点着。停了半晌,忽报伍大老爷已在门外下轿。云麟得着这信,赶忙迎接出去。伍晋芳见了云麟,早拱一拱手道:“恭喜老侄,添了一位千金了。恕我道贺来迟。”云麟道:“区区小事,到累姨父枉驾,真真令人不安。”随即在前引导,邀入厅舍坐下。……其时晋芳四面望了望,众人之中,也有认识的,也有不认识的,略略招呼一下,便向云麟问道:“你舅舅呢?”云麟道:“舅舅大早已来过了。”晋芳道:“他也忙得很。”云麟道:“姨父在此清坐,何不请到里面去顽顽。”

  晋芳道:“好,你有事不用陪我,我自去罢。”说着遂徐步而入。……这当儿厅上的牌局已散,云麟即命人安排筵席。不到一会功夫,业已摆得齐齐整整,他遂亲自往后将晋芳请出,一同入座,酒过数巡,云麟问晋芳道:“县里今天请姨父有甚事?”晋芳道:“他因各界提倡抵制劣货,生怕闹出别的岔枝儿来,与他的前程有碍,特请我们在署会议,共同维持地方秩序。”云麟道:“大家意思何如?”

  晋芳道:“凡是在场的人,没有个不赞成的。但是大家嘴里虽则赞成,心里却不免笑他胆小如鼠。何以呢?我们这位县太爷,向来遇事没有决断,张说张好,李说李好,此次见了这种举动,又关系国际交涉,他焉得不害怕起来。”乔家运道:“伍老先生对于此事,究竟以为然否?”

  晋芳道:“人之爱国,谁不如我,果然举国一致坚持到底,到也是个无上的妙策。我只怕这些人只有五分钟热度,热度过去,依旧把国家去在脑后,那末就要被外人耻笑咧。适才我的轿子打从街面上经过,见有一群人,手里拿一大搭传单,挨门逐户的分散,想必是学校里的那些青年学生了。”他话还没说完,柳春抢着说道:“老伯所见,一定是的。现在除得学生,敢作敢为,其余全是暮气。”田福恩冷笑了笑道:“你莫要在这里说嘴,你以为你当过学生,遂夸赞学生有用。老实说,像你们学生的本领,也不见得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。要干出惊天动地的事,还非商界从旁协助不可。”

  柳春叹了一口气咳道:“商界如肯协助学界,中国早早富强了,还能够贫弱到这步田地么!可恨他们但知以金钱以目的,只要自家有利可图,不问什么事也做得出。若想他捐助公益,比剜他身上肉还觉疼些,我非敢捏造虚言,实在他们却是如此,即以我家克堂而论,他开了一个小小的商店,天天想盘算他人,倘叫他浪用一文,至死也不承认。”田福恩道:“他店里可有劣货呢?”柳春道:“怎样没有,不过他店里虽有劣货,未必就肯舍得焚烧。”

  田福恩道:“你何不借这题目,敲他一笔大大竹杠,他允便罢,他如不允,你可代他报告商会,也算是大义灭亲。我只恨我家铺子里,全卖的是国货,否则,定要那老杀才的好看。”云麟见他俩越说越不对,忙拦住道:“酒凉了,我们干一杯罢。吃过了还可畅谈。”这时才把二人的话头打断,大家干了杯之后,只听见隔席桌上有一人说道:“听说此番抵制劣货,非常认真,明天学校里就派出检查团,到各铺检查货件,如遇着东洋货,便随时盖章封固,送交商会存储,预备积聚若干,当众付之一炬,这法到也很好。然而那些奸商,怕的要恨他们彻骨了。”

  晋芳在这边接着说道:“如果真是学生出去检查,他们断不至于逾越常轨,所虑的地方上一班光棍,假借他们的名义,到处敲诈商家,不闹出乱子来则已,假使闹出乱子来,连他们也难分皂白。诸位记着这句话,将来若验,才相信我料事如神。”云麟道:“适聆姨父伟论,小侄佩服极了。但不解我们扬州光棍何如许之多,出身微贱的还情有可原,至于缙绅之家子弟,也和他们成群结党,号称青皮少爷,难不成别的营业不好,要干这敲诈营业么?”晋芳道:“这是他家祖宗功德所致,才生出这种不肖子孙。你真以为士之子恒为士,农之子恒为农,官之子就应派做官,那就未免泥古不化了。我长了几十岁,眼睛里不知看见过多少阔老的后人,有的流为匪类,有的流为乞丐,推其原故,总由于当日在庇荫之下,不事生业,一旦势败叫他不如是又怎样呢?”

  云麟道:“照姨父这样讲法,简直教人不可做官了。”晋芳道:“我并不是说官一定不可做,要晓得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。积不善之家,必有余殃。难道这两句书,你都不曾读过么?”云麟道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孔老二的话,实在说得不错。我从此又添了无限的学问。”他正在那里心领神会,忽见家人呈上一封信,说是由文言统一研究所那边送来的,当下拆开一看,笑对家人道:“我如何有这闲功夫,代他们去做这事呢。你就说严先生的信,我已收到,把一张回片给他回去销差罢。”家人答应着是,忙即退出。……晋芳见有人送信给云麟,遂问他道:“你说的这位严先生是谁?”

  云麟道:“就是文言统一研究社社长严大成,他从前原是总务科干事,后来何先生死去,便推升他为所长,他说目下各团体联合起来,组织了一个国民大会,明早九时,在教场演说,举我做他社里的代表。我从前被何先生纠缠没得法,才跟他们胡乱在一起。如今我的先生已不在了,还和他们在一起做甚么。何况这国民大会,份子甚多,流品颇杂,万一演说过于激烈,酿成交涉,吃不了,还要兜着走呢。在姨父看来,我可是不去的好?”晋芳道:“去也无妨,你不演说罢了。”云麟道:“这到使得。”正说着,那壁上时计已敲了九下。晋芳道:“时已不早,我们可以散罢。”云麟道:“饭尚未吃。”众人道:“无须了,肚里酒菜吃得很饱。”大家遂站起身来,道谢而去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